年六月在屏東原住民族文化園區展出的「跳島計畫」個展,邀請太魯閣族藝術家Idas Losin(宜德思.盧信)進駐,為園區開園30週年紀念特展展開序幕,透過繪畫與影像創作,讓人感受當代原住民藝術家旺盛的創作能量。

個展取名「跳動的島嶼」來自於藝術家宜德思多年的創作核心,他從自我原民的身份探索,找尋我群之間的文化認同,閱讀南島文化的「台灣原鄉根源說」理論,從中探索南島語系文化的起源與遷徙關係。宜德思從台灣與其他亞太地區島嶼進行田野調查,以身體行動去觀察南島語族的社會組織,追尋歷史洪流中祖先的起源與流變。

藝術家從已探訪的七處島嶼與國家[1],完成許多繪畫作品,例如〈黑月系列〉(2019)使用大片黑色與金色描繪烏來山景、蘭嶼的黑夜與浪花,透過無光害的景色襯托島嶼的靜謐與和諧;〈Moai and Rongo〉系列皆是在復活節島踏察時,對於島上的摩艾石像(Moai)有深刻的文化衝擊與感動所致,進而激發出豐沛的創作靈感;〈Lono〉、〈Ku〉體現夏威夷神話中的創造之神「Lono」與和平之神「Ku」,視覺化南島民族獨具特色的泛神信仰。

宜德思「跳動的島嶼」個展呈現清晰脈絡的跳島遊歷,猶如人類學家的細膩觀察,並採集當地的民族特色,內化成繪畫中的文化符號,讓作品不只是單純藝術的創作表現,更具有高度的文化研究,同時透過畫筆,將當代南島語族的生活面貌圖象化,以「原民視角」去體現其他南島語系族群的生活樣態,積極描繪台灣與其他諸島的文化關聯,展現文化系譜的延展與深化。

而這次個展由於園區邀約的關係,可視為藝術家宜德思「跳島計畫」系列的延續,作品除了油畫創作,還刻意加入了影像製作,透過錄像將跳島經驗更完整地訴說,也有助於觀眾理解南島語系族群的文化異同,藝術家紀錄各島的語言、刺青、習俗與生活方式,轉化成創作時的思考脈絡,成為畫布中的符號象徵與背後的意義。

然而筆者認為個展中的〈女人島〉這幅作品,更讓人眼睛為之一亮,這不僅揭示了女性藝術家在創作時的生命經驗,也隱含了跳脫刻板的「性別書寫」、「族群凝視」的創作可能。

 

巴里珊的神話傳說

〈女人島〉的創作由來,是藝術家宜德思,與其阿美族好友兼音樂人以莉˙高露[2]所託,兩人結識已久,同時彼此相同的生命經驗與創作身份,使得兩人的感情相當緊密。

創作的緣起在一次聚餐的過程,以莉提出自己新專輯發片的動機與發想,原本想透過宜德思的創作,描繪具有原民文化的視覺圖像,可能可以將畫作置入自己的音樂錄影帶中,呈現海岸阿美的文化特色與之專輯的意念相結合。在談話中,與會的Nakaw Putun[3](同時也是本次個展的策展人)也分享阿美族的族群性格與神話故事,他們提到阿美族的「女人島」神話,對女人島-巴里珊(Falisan)的由來進行私密探討。

女人國的故事流傳在原住民不同族群的口述之間,海岸阿美的故事版本,講述漂流在外海的一座島嶼,島上的居民全是女性,他們過著豐衣足食的生活,並且不需透過與男性交媾就可以自行繁衍後代,有些版本當中女性只要將雙腿打開,將風吹進陰道就可以懷孕,有些則是將腋下打開迎風,孩子就會從腋下出生,或是沒有嘴巴,靠著吸取熱湯的氣過活,但不論如何,女人島都將男人視為家畜飼養,並且只養育女嬰,彼此過著無男性支配的理想世界。

這個神話故事的轉折由男性主角Maciwciw(馬糾糾)的意外海難,漂流到女人島中的故事展開,話說女人島的居民對於落難的Maciwciw充滿好奇,有的版本是接納他並給予餵養;有的版本是將當地女性許配給他並組織家庭;但最終Maciwciw因太過思念家鄉,最終乘坐一頭大鯨魚逃離巴萊依珊,回到原來的故鄉並將女人島的經歷轉述給部落族人傳承下去。

原來的女人島的神話故事,透過學者考證,可能是融合了日本浦島太郎傳說,目前流傳的女人島版本,受到日本蓬萊仙島傳說與蒲島太郎的影響甚深。日治時期人類學家採錄與編輯這些故事時,不僅將男人如家畜飼養的情節與食人族傳說併談,另外將歸化的部落傳說強化「懷鄉思歸」的情緒,而「巴里珊」一語中「fali」是風的意思,尾音+san有「地方之意」,巴里珊可解讀為「有風的地方」,可看出在地神話與外來文化的揉合與時代背景。

 

〈女人島〉的創作與發表

宜德思在與其他藝術家對話的時候,著眼於這個具有「異國情調」的神話故事,女人島神話具有迷人且奇幻的色彩,其中男性打破禁忌踏入女性社會的組織,衍伸出一系列對於女人國的恐懼與美好想像都讓人印象深刻。

按照以莉˙高露原本的計畫,本次發行將首度嘗試把音樂與文學結合,以「Lily Jones」為筆名,發表三則與專輯歌曲同名的短篇故事,出版的短篇章節名稱為「夾在書裡的一封信」、「十七歲的你」,另外就是阿美族神話「女人島」。這是以莉高露暌違10年後的全新音樂專輯,原本希望宜德思能將畫作成為短篇故事集中的部分視覺,但因為疫情與諸多變化之下,宜德思的創作並沒有收錄在音樂專輯《尋找你》裡頭,但宜德思其作品〈女人島〉還是如期完成,並早於2020年底,就在曜畫廊的年度個展《Idas Losin:Where There Is an Island, There Is Me》露出呈現。

〈女人島〉一畫描繪以莉˙高露母女,兩人神情淡然的躺臥在大地之上,背景是一片寬廣的藍天白雲,陽光照耀著兩人黝黑的小麥膚色,彼此環抱酣然入睡,猶如正在午覺的南島巨人。以莉高露的女兒飄散著頭髮,左手沉入湛藍的海洋之中,手中像是拂著一艘白帆,邀請意外登島的人來探詢女人島的一切,畫風沈穩歷練,甚至讓人聯想到印象派藝術家保羅˙高更在大溪地創作的繪畫作品,但〈女人島〉略顯簡約和乾淨,用色和構圖更充滿宜德思式的風格。

宜德思的創作以女性的角度,透過女人島神話為題材,刻畫好友以莉˙高露的形象,這與保羅˙高更在繪畫上的最大不同,在於原民形象並非是藝術家創作時的凝視對象,也不帶有某種知識霸權與文化批判,來完成對於不同族群的人物建構。宜德思以單純聽聞此故事為創作背景,這個神話本與自身的文化脈絡截然不同,但在客觀的描繪身旁好友的前提下,他將重點放在母女的情感,宜德思節錄了這個神話未描述的章節,在解讀巴里珊神話中的精華之處,在於女人島生活的樸實無華,男性尚未進入的轉折之前,女性在家庭、社會、部落生活的烏托邦世界,是不帶有藝術家性別刻板與他者情慾的寄託之上,這觀點同樣見於樂諾斯[4]於pulima藝文特輯《內在的自由-閱讀宜德思·盧信的符號學》一文,他說道:「宜德思筆下的文化符碼,無關於文化他者(Cultural Other),亦無關於知識啟示的權力慾望,而是女性圖騰精神的實踐結果。」

 

宜德思的創作書寫

對宜德思與其他原住民女性藝術家來說,「性別」對於傳統文化上的定義,不同於漢族對於傳統女性的禁錮與束縛,原民社會性別的意涵帶有「角色分工」與「社群身份」的象徵,例如太魯閣與泛泰雅族群來說,雖然是以男性為主的社會組成,傳統部落家庭角色的扮演上分工明確,但對於兩性的平等與尊重是相當重要的,女性並非是依附在男性之下的產物,同時女性的地位也沒有遜於父系的角色。同樣縱觀阿美族社會的女性地位,絕對不是傳統男性社會建構的女性形象,因此〈女人島〉一畫之中,打破過去男性詮釋的性別觀點,他不同主流社會男性的凝視為目的,藝術家創造出的女人島人物,更像是自由自在的真實部落生活,不牽扯男性對於女性角色的桎梏,也不抨擊對抗文化霸權的刻板印象,自然流露女性在生活中的怡然與靜謐,宛如是真實肖像畫的描繪,只是多了一點神秘的想像與寓意,充分展現女性藝術家對友人的真摯情感,與身為原民對異族群的文化詮釋與在地視角。

筆者也詢問藝術家宜德思,是否接下來會繼續以神話故事為題材進行創作?他指稱對於女人國的創作只是一個階段性的任務。他說自身的創作脈絡,還是會以自我的「文化認同」為依循出發,對於神話故事、傳統信仰還是他感興趣的田野範疇內,但僅止於嘗試性的探索,對於跳島的創作精神,將仍放在太魯閣族對於「gaya」的追求,也就是血脈親族之間的文化羈絆,透過文面刺青所點出的認同意識,更是他所想要追尋的目標。

這也顯見他仍規劃再次出台「跳島」的想法,前往還未探究的海洋島嶼遊歷,例如薩摩耶島以及馬達加斯加等等。這也是擴大gaya的一種藝術性計畫,宜德思將創作意識/ 自我認同/ 台灣原民文化視為一體,進而透過文化交流,去採集刺青、語言、衣飾符號來區別「我群」之間的異同之處,從中因為辨別出南島文化的相似性,找到自我文化的連結與熟悉感,進而提高族群意識與各族的親密互動,這也是南島文化中重要的生活方式,也是展現南島族群熱情與跨族群的開放態度。

本次「跳動的島嶼」個展可視為宜德思的繪畫成果的再整理,也突顯他創作兼容並包與跨族群之間的情感投射,但較少著墨於各島嶼之間的文化爬梳,也較少延伸對女人島神話的延伸論述,讓人有些意猶未盡之感,或許短時間內,宜德思可能沒有更多、更新的文化觀察(疫情也是造成藝術家停滯出國旅行的原因之一,因此近期的創作多為攀登台灣百岳的心得與體悟),但期待宜德思在未來透過更綿密的田野調查,能激發「跳島計畫」更充沛的創作動力。

 

 

[1] 跳島計畫考察的地區為:復活節島、夏威夷、關島、澳大利亞、紐西蘭、大溪地、蘭嶼。

[2] 以莉·高露(Ilid Kaolo),臺灣女歌手,出生於花蓮縣鳳林鎮,鳳信部落的阿美族人,為台灣華語流行音樂及原住民音樂的創作歌手,發行多張專輯與創作發表,音樂曲風輕快優雅,詳閱於《輕快的生活》專輯作品當中。

[3] 花蓮港口部落的阿美族人,長年策畫原住民相關的藝術節與創作策展,深耕花蓮,並成立「Wata.哇大」藝術品牌,提供原住民藝術創作者展現作品平台。進期策畫2018 Pulima藝術節「Micawor翻動」、東海岸大地藝術節、Makotaay石梯坪生態藝術村等展。

[4] 阿美族人,目前工作於原文會,曾舉辦pulima藝術獎、pulima表演藝術節等徵件活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