吳欣怡
前言
許佳琪創作以繪畫為出發,將「層疊」視為重要創作手法,於畫作中大量地覆蓋、刮除與堆疊,並嘗試各異媒材,如PS版、壓克力版、描圖紙、布料等,試圖尋找畫布之外的層疊可能。自《Tomorrow is another day》系列創作起,除了保留以繪畫為主的創作形式外,亦開始加入現成物、金工微型雕塑等,以「拼湊」的方式,使各媒材元素集結與構成。所使用的現成物包括大小棄物、顏料碎塊、金屬片等日常細瑣物件;金工微型雕塑則模仿速寫筆觸進行鋸切,亦經由凹折金屬條,使之呈現類似繪畫扭曲筆觸的視覺效果。上述元素藝術家皆謂之「碎片」,是生活的碎片,亦是碎片般的記憶。層疊是形式、記憶為內容,記憶注入層疊之中。
從《自畫像》(2014)、《無題》(2015)、《理想中的樣子》(2016)、《之後的地方》(2017)以至《Tomorrow is another day》(2018),許佳琪的作品空間漸趨擴展,從原來的平面繪畫表達,逐漸於繪畫之內與畫框之外,加入金工、物件等元素,並關注作品與展覽空間的布置關係,使創作自平面繪畫逐漸走向裝置。在多樣材質的組構之中,所呈現的並非繁複磅礴的形式,作品中的各種元素表現並非走向極值,不以高張的強烈視覺衝擊感官,不以繁複大量的造形語言述說。相反地,無論繪畫或異材質皆成為細微、簡潔而精準的視覺語彙,在各異材質的撿擇之中,以敏銳的感官,嗅察流逝的日常、速寫的記憶、短句格言,以及內在低語,作品如同手記般,記錄了時間中瞬息萬變的片刻與心靈流動。這些視覺語彙交錯成義的,是一件件具有通透質地的作品,並成為其創作的特殊調性與標誌,形同手記般速寫各個記憶時刻,使觀者在觀看之中,如同穿越一個個紛呈而出的記憶泡沫,翻閱種種堆疊的瞬間。
於此謂之「通透」,並非僅止於媒材、用色上的視覺表現,亦因其創作投擲精準卻保有觀看的開放與距離,雖清晰透明卻又不對應穩固指涉,透過這些節制的視覺元素,開鑿了一道隱形的距離,橫臥於作品與觀者之間,她明亮地敞開作品空間,留下一席之位給予觀者自我詮釋。此文將聚焦於許佳琪的《Tomorrow is another day》系列裝置作品,自作品的視覺線段表現談起,從而論及記憶與內建的時間性,層層潛入手記式創作的核心所在。
一、施力的線段
在許佳琪的作品裡,無論繪畫、雕塑與物件等,造形上較少使用絕對垂直或平行的筆直線條,多以曲折、不規則的表現樣態見於作品之中,並可將彎曲狀態概分為二:一是在金工雕塑與物件上,所呈現的是力量作用後的痕跡,是靜止、停駐的。迫使彎折的施加力量已經離開,眼前所見為力量作用後的結果;二是繪畫線段,這些分別由油畫、炭精筆、膠彩與壓克力顏料等多樣的繪畫材料,所勾勒出大量速寫般的線面與塊面,在畫中相互交錯、繁複堆疊。有別於金工為力量作用後的物理靜止樣態,繪畫線段正值運動之中,是流動、瞬息萬變的,更是處於力量作用進行中的瞬時,因此呈現了急速運動的樣態。然而這個於作品中施加的力量究竟為何?此力量即為記憶之力,在許佳琪的裝置作品裡,無論繪畫、雕塑或物件,無疑是大量關乎記憶的。記憶之力不僅迫使線段彎折,在記憶生成當刻的特定時空裡,因感覺分子的鉅量竄動,於時空中留下擦痕,許佳琪作品即以片段、手記式的創作方法,在差異的時間性裡,速寫紛疊交錯的記憶擦痕。
圖1:許佳琪,《Tomorrow is another day》 局部 展於江山藝改所
二、記憶的擦痕
經驗時間中,在轉瞬即逝、連番更迭的現前裡,記憶始終無間斷生產著,然而當記憶脫離現前,於年歲走逝、以及不斷更新、流動的意識之下,記憶將逐年褪色、漸趨淡忘,然而卻始終存在,它原封不動地安靜懸置過去,等待再次召喚的時刻,並且正因遺忘以及現前中記憶的丟失,這樣的缺席與空白,使得記憶透過作品迴返的當刻,它得以再次重生,並且以更具強度的嶄新方式,重新封存於作品之中。如何以更具強度的方式迴返?經驗中的視覺表象,輕易便能在腦中逐漸遺忘,因為視覺表象僅是記憶的容器,真正關乎記憶內容的是,當下大量微細的感覺分子,如塵色的陽光、吹拂的風速、細碎話語、皮膚的溫度以及映入眼簾的物體色彩明度等,構築與刻畫了鮮活的記憶。因此,感覺分子是記憶的潛能,藉著大量感覺分子的繁複組構,記憶得以存在。
若回到許佳琪的作品中思考,在繪畫上(見圖2),不以清晰具象描繪記憶,而是透過線段與塊面,繁複而不規則地速寫式交疊,這些抽象視覺線段所包裹的是大量感覺分子,其中所表現的速度感,更可說明感覺動態的無盡變幻。當藝術家重拾過去記憶,將記憶當刻的感覺分子一一尋回,注入作品之中,並使它們在急速之中運動,如此驅動了線條與塊面的運動方向,過去記憶狹著敏銳強度,重新召喚於此。大量線段與塊面的動態組構,並不存在固定節奏與規律運動,而是以一種無規則可循、無穩定去向、近乎遊牧般的生成,錯雜於畫面之中。各種差異的材料特性,使畫作不再是純然平面,而是擁有深淺起伏,線段與線段間低幅度細緻錯落著,同時亦屏棄具象式的純然再現,記憶脫離了線性時間,以感覺斷片重構、拼貼的當刻,放大與標舉的是複雜的心靈與感覺流動,重拾記憶在光潔時間裡留下的擦痕覧感覺分子在記憶中竄過的痕跡,重新構築了一個個瞬時記憶時刻,它以差異於懸置過去的保存方式,被重新拾起,於現前中甦活,重新封存於作品。透過作品,在不可逆的時間與生命之流裡,記憶重返,以創作驅動可逆,讓記憶以嶄新並更具強度的型態,重新駐足時間之流。
在金工雕塑與物件的運用上,透過撿拾樹枝、碎紙、塑膠繩、顏料塊與畫布碎片等,這些生活瑣碎棄物作為軟性元素,搭配於金工微型雕塑之上。以《光軸》為例(見圖3、圖4),在展間裡,藝術家將一面矩形方鏡放置地面牆角,看似剔透無暇的鏡子,在此卻慎重地向內缺了一角,一個不規則的圓弧缺陷。鏡面上沾染著一顆顆細小的灰塵、散置著數個彎曲、綣繞、凹折等各異型態的金屬物件;金屬物件不僅於鏡面之下形成鏡像,當午後斜陽透過鏡子,反射於白牆之際,牆面產生一片多角型的光之平面,這片光不僅打亮展場角落,同時亦投射著金屬物件的稀薄黑影,於是藝術家以素描繪下此刻零落的光影形狀,並將素描畫作共置於此,成為此裝置作品的元素之一。這件擁有著多樣媒材、極具現場性的裝置作品,並不企圖以作品的獨立與殊異全然侵噬空間,而是提取當下的空間元素,諸如白色牆角、此刻的光、反射的薄影等,融入畫作與金工微型雕塑之中。這些現場元素皆成為各異的感覺分子,透過各式各樣感覺分子的組構,在展間裡創造了新成記憶,這些現場、即時性的感覺分子流竄,輕盈地劃下屬於現前的記憶擦痕,是作品與空間之間,彼此靜謐對話的產物。透過創作行為,裝置成為生產記憶的動態裝置,當作品在未來隨展陳空間變換之時,作品與另一未來時空所構成的嶄新記憶亦將紛紛生成。
三、生命靜止佇立的手記式創作
在吳爾芙的長篇小說《燈塔行》裡,作家曲皺了現實中的線性經驗時間,將一日與一段時間切片無限拉展,又將十年壓縮摺疊,主角雷姆塞太太不斷反覆說著「生命在這兒靜止佇立」,即便主角死去,「生命靜止佇立」仍如同誓咒般迴盪於其他角色的腦海之中,揮之不去,也成為這篇具特殊時間性的小說中,極為關鍵的核心文句,正揭示著:在歷時性時間不斷流逝的當下,唯有藝術創作才得以使生命靜止佇立。而在許佳琪大量以記憶為主題的手記式創作中,記憶亦擁有著豐富的展現型態:《理想中的樣子》呈現一個個彼此不相關聯的記憶片段,如童年的聖誕節回憶、參觀精神病院的慘白與不安等,記憶如氣泡般各自浮現、飄移;其後的作品《之後的地方》,描述叔公的喪禮行進過程,將短小的時間跨幅拉長、拓寬,以一系列的畫作詮釋數小時的事件;同樣以記憶為題,開始嘗試透過金工、物件等異材質的參與,以及佈展方法上漸進思索,將畫面自封閉的作品內部,延伸至展覽空間。並以生活碎片、碎片記憶為元素,拼湊於作品時空。因此,許佳琪作品亦有著對於長短記憶的大量探索,她自原來平滑、光潔的線性時間中提取記憶,使之脫離原有的時間性,予以摺疊、延展,生命與記憶在作品中凝止,記憶的存在被付諸永恆,是以,「生命在此靜止佇立」成為其手記式創作首要的標誌性特質。
在《Tomorrow is another day》的系列裝置作品中,元素之間各自的線段表現、力量作用方式以及內建的時間性皆有著顯著差異。然而當其共置於展場,若以比喻來說,繪畫與裝置作品的組合,像極一部雙頻錄像,左右畫面分別平行展示著過去與現前、感性與理性、平面與立體。繪畫如同上述段落論及,無疑是運動的,記憶被賦予動態,再次於畫作尺幅之間行進、翻轉重生,於此,記憶屬於過去,但重新降生此刻。然而金工微型雕塑與物件所表現的是被力量作用後,處於現前時間之中的靜止狀態,眼前的彎曲造形是記憶力量作用下,所遺留的痕跡,而這不規則的物件,又與展場空間元素相互組構,成為不斷於現前創造嶄新記憶的動態裝置。
當兩者同為裝置作品的元素時,如此矛盾的布置關係,使過去與現前,兩種在經驗世界中,無法輕易彌合的時間性,以錯位、雙聲共置的方式,呈現了除卻作品便無法發生的特殊時間樣態。展場空間成為潔白的書頁,藝術家於此速寫記憶,而非再現記憶,其表現的是記憶發生當刻,在大量感覺分子的竄動之下,於光潔的時間平面上產生的記憶擦痕,由擦痕組構了手記篇章。藝術家不僅追溯過去、使過去記憶重新駐足於是;同時亦於展覽時空中,創造嶄新記憶,以創作行為,使記憶於現前即凝止於作品之中,展現著創作者與記憶的時間、空間,彼此那瞬時、無盡的互語關係。是以,透過手記式創作,過去與現前得以雙雙脫離歷時性時間,於日常流逝中逃逸,作品成為溫柔負載的容器,使生命得以靜止佇立、將瞬時賦予安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