泰雅作家瓦歷斯.諾幹(Walis Nokan)曾經在《番人之眼》書中的一篇短文,從泰雅族和非人萬物共存的傳統倫理觀,描寫一種疊合著泰雅之眼、祖靈之眼望向部落與山林土地的關懷視野。作家重拾了百年前殖民史裡的「番」之汙名,轉化為今日勇敢自稱的「番人之眼」。彷彿以一雙逆反現代人的雙眼,無懼於歷史加諸的汙名和權力凝視,除了朝向包覆於萬物之中、強調和非人共處的Tayal(泰雅的自稱)生命觀,[1]也勇於面對祖先在層重殖民歷史中被迫成為「非人」的過往。[2]筆下的族人帶著那雙自信的眼神,正用祖先握著番刀的手作畫,毫無任何的卑屈,反倒如作家在開篇時所述:一如祖靈的眼神,閃亮泰雅的視角。[3]
與此視角呼應的是,晚近轉向關注「人」與「非人」關係(non-human)趨勢下的藝術史學與視覺研究,紛紛以環境、多物種倫理與生態學的視角,進行藝術品在歷史脈絡中和物質、環境交纏關係的論述。此種「非人轉向」(The Non-human Turn)下的研究,興起於20世紀末至21世紀初的藝術、人文和社會科學領域,這些學科的研究者試圖遠離20世紀早期的社會建構主義(social constructivism),轉而尋求去人類中心化的思維,強調非人類世界的能動性(agency),[4]也認為藝術與影響環境的社會、經濟因素的相關討論已經交織在一起,故有必要針對藝術在當前環境危機中的作用,進行更多的對話。[5]試圖根本地質疑「人文學」(humanities)中的「人」(human)之概念,[6]並反思以「人」為研究對象的知識體系。
在這類論述中,一方面將「人類世」視為一種感覺現象(ensorial phenomenon),試圖探問藝術如果無論如何皆是受制於星球和大地的實踐,那麼藝術在與「人類世」遭逢的過程,兩者之間的內在關係發生何種層次和尺度上;[7]另一方面,則是積極挑戰自然/文化的二元概念,關注本體論層面的糾纏(entanglements)和關係性(relationality),試圖從人們身上重新分配代理權。[8]甚而建議在生態危機和氣候不穩定的時代,可以學習原住民及其以土地為基礎的生態智慧,並認為該文化體現了「非人轉向」中的核心命題,[9]認為藝術研究應該轉向探討原住民族是如何描述出多樣的生態想像(ecological imagination)。指出原住民的思想和實踐——包括藝術——是反思當前隱含普遍化、均質性、霸權式「人類世」話語的重要部分。[10]藉由倡議藝術及其歷史實際上奠基在人和非人相互共生、生態中彼此依存的「原民性」(indigeneity)思維及價值觀,來反思過去以「人」為中心的藝術判準。
然而,這類轉向「非人」的藝術史研究,大多將目光投注在不同尺度下的無機物、技術物、自然物、微生物、動物等可以經受當代自然科學檢視的「非人」,而鮮少考慮到「非人」所指涉的對象本身,在不同時空情境、歷史語境和認識論(甚至是宇宙觀)之中的變化性、多樣性(diversity)或多義性(multivocal)。筆者認為,對於「非人」對象的思索,也必須和特定殖民歷史和文化中的宇宙論(cosmology)關聯起來。西文的non-human一詞,普遍被翻譯為「非人」或「非人類」,意指外於「人」的任何生命和物質實體,但在不同文脈語境下,也有不同的含義(例如,民族誌裡的巫術與神秘主義、精神疾患、動物圖騰,或是哲學與文學研究中的幽靈)。而清代圖像史料中的「非人」包含某些如同鬼魅和禽獸之異物;在日本美術的圖像文獻裡,「非人」(ひにん)的字面意思即:它不是人,而是化作人的惡魔。筆者認為,以此審視不同脈絡文本中的「非人」,在行文、用語和認識方式,以及被視為「非人」的情境,便能理解某些原住民族在歷史中被稱呼名稱之意涵,及其在過去生存環境中和不同物種、人群與殖民者之間的關係。
進一步聚焦晚近臺灣的藝術學圈,在回應「人類世」與「原民性」議題,或在倡議建構「原住民藝術史」時,當中呈現以人與非人相互依存、共生為基礎的藝術評析與論述趨勢,若從藝術史書寫的角度來看,我們似乎無可避免地陷入一種歷史性的矛盾,即過去某一段時間在美術畫作和圖像表現當中,將原住民族視為「非人」(non-human)的歷史。因為只要談到人與非人相互糾纏、嵌結的歷史,在一些特定歷史時期,原住民族就不可避免會捲入到曾被「去人化」(dehumanization)為「非人」的處境之中。這意味刨除掉其作為人的特徵(removing the human-ness),餘留下的是看似像人的生物,但卻絕不是「人」。因此,若從藝術與非人環境互為關係的角度來重新思考藝術史的書寫,便會立即將歷史上曾經被視為「非人」的原住民族捲入其中——被稱為「生番」的群體在清代時期被視為「山鬼」或「飛禽」;[11]日治時期則一步被視為法律意涵中的「地上物」——和所有土地上的動物、礦物、木材物、建築物等,都被殖民者視為某種環境因素和自然的一部分。[12]
大體而言,今日我們對歷史中被視為「自然物」的東西(自然材料、環境因素與生命物種),進行各式檔案文獻的深度檢討、重新審視人和非人的關係時,大多以當代自然科學和環境生態學的知識來重拾非人的能動性。但歷史上原住民被視為「自然物」、並被表現為一種「非人」的形象,是很多藝術史研究者在引入「非人轉向」的討論時,鮮少進行再思考的問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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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 泰雅語的Tayal,雖被譯為「人」之意,但實際意義更接近一個能夠遵守gaga規範、懂得和萬物相互依存的知識、視自己為非人萬物之中的一份子,在生態共同體之中願意分享收穫的其中一種生命體。參見黑帶.巴彥(Hitay Payan),《泰雅文化大全》(臺北:永望文化,2018),頁69-154。
[2] 參看尤哈尼.依斯卡卡夫特(Yohani Isqaqavut),〈從原住民的觀點來看平埔族〉,收於施正鋒主編,《族群政治與政策》(臺北:前衛,1997),頁1-15。
[3] 瓦歷斯‧諾幹(Walis Nokan),《番人之眼》(臺北:晨星,1999),頁10。
[4] 參看Grusin, Richard. The Non-human Turn. ( Minnesota: University ofMinnesota,2015).
[5] 參看Julie Reiss. Art, Theory and Practice in the Anthropocene. (Delaware: Vernon, 2019).
[6] 參看Thakur, Basu. “Review of The Non-human Turn.” Interdisciplinary Studies in Literature and Environment 23 (2016).
[7] 參看Davis, Heather. Turpin, Etienne. Art in the Anthropocene: Encounters Among Aesthetics, Politics, Environments and Epistemologies. (London: Open Humanities, 2015).
[8] 參看Büscher, Bram. “The non-human turn: Critical reflections on alienation, entanglement and nature under capitalism.” Dialogues in Human Geography 12 (2022).
[9] 參看Singh, Neera. “The non-human turn or a re-turn to animism? Valuing life along and beyond capital.”Research Article 12 (2021).
[10] 參看Todd, Zoe. “Indigenizing the Anthropocene.” In: Art in the Anthropocene: Encounters Among Aesthetics, Politics, Environment and Epistemology. Heather Davis and Etienne Turpin (editors). (London: Open Humanities, 2015).
[11] 吳性誠,〈入山歌—六首之二〉;馬清樞,〈臺陽雜興三十首之十四〉,皆收於全臺詩編輯小組編,《全臺詩》(臺北:遠流,2004),兩首詩分別寫於1816年與1877年。
[12] 參看吳豪人,《「野蠻」的復權:臺灣原住民族的轉型正義與現代法秩序的自我救贖》(臺北:春山出版,2019)。
梁廷毓,藝術創作者與研究者。曾任鴻梅文化藝術基金會特約評論人(2019-2021),近年曾獲國家文化藝術基金會「現象書寫—視覺藝評專案」獎助(2022-2024);「世安美學論文獎」(2022);「鴻梅新人獎—藝術評論類」年度專家評選獎(2020)。評論散見於《藝術家》、《ARTSPIRE》、《藝術觀點ACT》、《典藏ARTouch》、《典藏.今藝術》、《PAR表演藝術》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