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劉倢婷
在藝術評論的語境之中,似乎非得將藝術家的創作依託於某個相關理論,並且採用學術的角度去予以分析、評論,才得以取得某種通行證或話語權,藉此來證明書寫者並非不識之無,而創作者也非喃喃自語。因為精神分析、符號學、敘事學、現象學、結構主義、解構主義、女性主義、後女性主義等方法反覆出現在各篇藝術評論中,看似有邏輯的內容,卻又無助於理解、欣賞藝術作品,好似作者強加某種標籤在作品上,更仿佛一種連連看,連到上述其中一種方法,便得以長篇大論一番。
身為同樣被困在這種語境內的藝術書寫者,我在初次訪問沐冉時便感到挫折。沐冉屬於這一類的藝術家:當你認為似乎可以用某些學術理論、藝術方法來分析他的創作時,會同時發現他的創作早已從這些既有的學術理論中逃逸而出。舉例來說,當我提問到「作品中的空間氛圍似乎不同於城市的生活空間,是否是以此借指現實中自然環境與城市空間的角力消長?」、「在這些明亮鮮麗的畫面之下,可能藏有某種深層寓意?」沐冉的回答都是否定的。他表示,畫面上敘述的其實就是自己的日常:一場奇異的夢境、每日平實的三餐、陽台的綠意盎然,或是光線從高處照射窗戶玻璃時擴散的瞬間⋯⋯。如同藝術家王午(倪又安)所言:「概念先行,就容易變成說教,這是當代藝術的特色卻也是病症。沐冉的作品是不太談概念的,他敘述的就是自己的日常。」
沐冉於東海大學就讀期間是以油彩作為創作的主要媒材,在畢業前夕接觸到版畫此種藝術表現形式,自此便透過版印這種間接手法創作。2010 年於國立台北藝術大學造形研究所畢業,至今已以版畫創作近十七年。他表示:「簡單來說,其實就是我一直都在畫畫,只是手上工具不同而已。油畫筆、水彩筆、蠟筆、原子筆、鉛筆、炭筆⋯⋯,一直到現在手上拿的雕刻刀,對我來說都是一樣的。」、「也是因為一直都在畫畫的關係,所以我從來都不是用『怎麼做版畫?』的思考方式來做版畫。」這樣的回答,凸顯了沐冉對於版畫獨樹一幟的想法與創作表現,此時,他就不再囿於版畫的傳統形式當中,而是以「版畫」作為一種創作工具。
也因其長期繪畫所累積下來的熟稔手感與天生對顏色的敏感直覺,即便沐冉後來都是使用版畫來創作,但對於創作的細膩程度絲毫不減。在我們訪談的過程中,若是談論到某件作品,他都能馬上拿出相對應的手稿;這些手稿有的是素描、有的是蠟筆畫,更甚者還有油畫。這一件件手稿/草稿是正式創作的最初形態,同時也是藝術家的視覺筆記,單純以創作的底稿而言已經是十分精細,這也顯示其作品都是經由多次推敲、構思後完成的。且在這樣深厚、反覆的繪畫練習之下,沐冉的作品無論主題是景物寫生或為內心奇想,都富含繪畫性。這個「繪畫性」即為創作的手工性、圖像之間的畫面建構,以及藝術家本身個性、視覺靈敏度和審美心理上的蘊蓄;與此同時,作品既有油畫多層次的表現,亦有水彩的鮮豔豐富。
在沐冉攫取一幕幕片刻的生活影像為創作题材的同時,他也從作品畫面的表現上打破並重組視覺經驗中的不同面向。作品《躍星湖》,描繪了一座森林與生活於其中的各種奇獸,再仔細看,可見有一尊黑色石雕躍進湖中,仿佛某個故事由此展開、《巫師之屋》則在作品名稱就將核心內容清楚陳述出來,與此同時也展示了自然界動植物悠然穿梭內外空間的愜意,與現實世界似近若遠、似遠卻近⋯⋯。;《窺春》、《低階夏雪》、《初雪》等作品是藝術家以春、夏、秋、冬四時作為創作主題,畫面不乏奇獸,然而「奇獸」這個詞並非完全形容不存在的生物,在沐冉的創作當中,奇獸更近乎於現實中原有物種的延伸(加上翅膀或獠牙),抑或是更可愛、逗趣地去描繪動物們。這些以野生生態為主題的創作,在藝術家主觀視角的建構和組織之下,加上了其獨有的風格元素,使得畫面充滿繪畫性。而這種視覺表達的虛擬性創造更是構築了一個引人入勝的情境,彷彿異相與幻象環繞在觀者身旁。
除了創作題材,沐冉在其作品上的色彩運用並帶有某種裝飾主義的細緻風格也是引人注目並且 值得仔細觀賞的部分,例如植物生長流動的曲線、點綴畫面的紋樣造形以及層次鮮明的用色等。 舉例來說:光是描繪《肖楠遊》的山景,藝術家就在這個山景之中運用不同深淺、不同飽和程 度的綠色,同時在營造後景的遼闊與如洗的碧空時,連接前景的綠也順暢自然。《巫師之屋》 以飽和的色調展露,這件作品雖然用色繽紛卻並不互相混雜,對比色交錯映襯;同時憑藉流暢 的刻紋線條,呈現出饒富趣味的奇異風景。相對前兩件作品,《天馬流星》則是以低飽和的灰 綠色調,顯現出和諧、寧靜並強調一致性的畫面感。
沐冉的作品取材自現實生活裡的細微知覺與情感,也代表著每個時間點藝術家自身的情緒與感 受。他將生活的元素和物件揉合自身想像,轉化並重組為一幅幅雅緻卻充滿趣味的作品。在我 們不深入談論學術理論的情況下可以發現:以沐冉來說,真正核心重要的,不僅僅是版畫工具 的手工性與創作的目的性,更多的是繪畫性,在創作時他能非常熟練地掌握跟運用上述能力並 展現在畫面之中;除了藝術方面,生活品味的表露,也是沐冉的某種藝術實踐,他從平實的生 活出發,運用創作迸出了魔法,使得日常的屋室在剎那之間也能幻化為「巫師之屋」。
而當我完成這篇文章的同時,我也了解到,以某套理論作為出發點的藝術評論並非無其價值; 以邏輯和理論來研究或者解釋藝術創作是可以使得觀者進入一種理性認識作品的過程,若強 迫觀者接受某種意見或思想,就很難達到引導的目的。然而我認為,藝術很多時 需要觀者去 相信直覺、觀察、感受並經驗。在這篇文章當中,我期望我作為書寫者的貢獻則是在於使觀者
(又或是讀者)與藝術家的作品產生連結,如同邁克爾・巴森(Michael Brenson)所說的: 「當觀者與作品之間,既親密又具張力的聯繫發生,並足以讓觀者與作品的交流順暢時,他(指 藝評角色)才是活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