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世雍 , 〈我曾見過一棵懷揣不滿的樹〉, 壓克力顏料、畫布 , 190×120cm , 2020
以「香蕉人」形象,探索繪畫多年的林世雍,這一個香蕉的「符號變」在他不同系列創作中,曾對應著:家族史、自我與童年記憶、社會與校園體制,有關於時代氛圍、傳統與現代之辯證、倫理倫常,社會現象與價值觀 等等,不同的觀察與反思,在他的作品中,這些母題,形成了一種溯源式的自我記憶術延展。
「人是精神,什麼是精神? 精神是自我。」 —齊克果 ( Kierkegaard )¹
當我們觀看林世雍的繪畫世界,總感覺他創作的探索方式,就像是從自我記憶的小園地展開,一面刨土、一面種芽、澆水,不斷向外連結到家庭、家族、地方與社會整體氛圍的同心圓擴散。他以自我透析的家族記憶展開,其實是對映著世代交替的「他們那一代人」與「我們這一代人」在觀念、風俗、慣性、世界觀,或自我存在之認知/期許之不同的感受性。不同的題組,對林世雍的創作而言,持續思考的是一種不斷「面臨中」的自我詰問與猶疑,勾畫著「社會相容性之疙瘩」與「拮抗之力」,那個體與群體在文化/社會感知過程中,產生的拉扯。他繪畫中的荒誕氛圍,其實是一種「真實」的情境描繪,表現於繪畫景觀所具有的一種焦慮底色,進一步透析著,以物件象徵、行為機制,詼諧語法展現的心理現象。
林世雍 , 〈一吸一呼的似動〉, 壓克力顏料、畫布 , 150×150cm , 2020
經絡涇,滲透之身體圖
而在林世雍的繪畫圖誌中,「自我」與「香蕉」皆可說是隱喻式的,表現為藝術家面對社會、體制、傳統/現代衝突問題,個體站立位子與存在姿態的觀看方式。
過往透過個人記憶的梳理,從同心圓的擴散,恰似有種「外翻」現象 – 那不覺的、反射性的「自我」去參照、確認、校對,外在的社會互動邏輯。
近年的發展,我們似乎可以觀察到林世雍的創作,有了一條新的探索路徑,同心圓中的「自我」與「香蕉」,開始有了「向內翻」的趨向。在過往的創作,當他表達人的社會性面向時,通常是以劇場式的氛圍碰觸到人物個體的內心,但整個繪畫視野,仍是表現一種禮俗與社會制度框架下的繪畫景觀格局,例如:三代同堂的院落、家庭餐桌-養育、升旗台、制服與禮儀、國民健康操、萬安演習 等。主要表達社會預先給定的某種期待指令,因而個體有了相應的「表演」,甚至在很多情況,林世雍繪畫中表現的人物個體,是一個個不曾意識到自我意識的社會軀體 –那真正被擺置在社會棋盤上的社會存在。
近年創作的「向內翻」是從”自我(個體)對應著社會”,多了探討自體關係與同一性問題的思考層次,也透過引入身體的內在微觀視角,體察到渺小個體內部的奧秘,以及過往不曾體會到的內部世界。
林世雍 , 〈一吸一呼的似動-2〉, 壓克力顏料、畫布 , 190×120cm , 2022
近年創作〈一吸一呼的似動 , 2018-〉系列,在構圖上雖也有延續「香蕉人」單體或兩到三個人一組的情境對話及劇場空間,結合著呼吸運動、體操、廣場舞、推拿等姿體語言,表現著「身體健康」、「為了你好」、「做就對了」、「放輕鬆,別想太多」,某種權威服從與樣板的「道德正確」之問題意識,隱約可從他的畫筆下,覺察到因社會不相容產生之個體疙瘩,而在近年創作的繪畫語境、主體的自覺,向內探查之,問到:自我「如何活著?」;個體「何以自在?」;存在者「怎麼互為表裏?」的三段式提問。這三問,用林世雍自己的話來說,便是「軀體如何存在-回望」;「身體的自主性與不可自主性-互望」;「身體對應著居所-環視」。而這也關乎著自我與自我意識之內在關係的體察,「似動」表達一種在不被注意到的集體冷漠情境中,目光掃視到的個體動作殘影,或探問一種羈絆著的社會慣性動作反射,反問著「動」若是生命體的生命力表現,那一個屬於自我可控的自覺意識,那「為何而動?」這個提問的方式是,究竟是自問的? 還是共同情境所逼的假問題?
左圖 , 林世雍 , 〈經絡迴路-3〉, 壓克力顏料、畫布 240×100cm , 2022
右圖 , 林世雍 , 〈經絡迴聲-1〉, 壓克力顏料、畫布, 90×90cm , 2022
林世雍的〈經絡迴路 2021 – 〉系列,取自中醫科學之經絡說,例如:十二經脈的手三陰經(肺、心包、心)、手三陽經(大腸、三焦、小腸)、足三陽經(胃、膽、膀胱)、足三陰經(脾、肝、腎)等等,這些「經脈」和「絡脈」對應著五臟六腑與四肢軀幹,就像我們往內看我們的身體,看見它宛如廣袤大地,分佈著土地、樹林、聚落與河流。我們看到一個身體,當它離開自我意識時-靈肉訣別,欲以脫離它本身的軀殼-成為自在之物,凝聚為純粹的「身體意識」,肉身的輪廓被透析,凝縮為一種向內的宇宙圖景,從最小的經絡支流,緩緩流瀉開來,它的頻率,感應著自由的精神,也體察著裡頭有氣血,顫動與膨脹著,感受到意識的存在,以「意識波」或訊號及聲波的型態,傳導,構建著我們對於我們肉身存在的「體感」。
林世雍 , 〈十三針-7〉, 墨、水性色鉛筆、壓克力顏料、雲母宣, 20×57cm , 2021
而系列〈十三針 , 2022- 〉除對應了中醫的針灸,也連結其歷史發展,古代醫學尚不發達時,將精神官能症,憂鬱症、躁鬱與強迫症,或思覺失調、癲癇、神經失調等症狀,歸結於怪力亂神與邪魔騷擾等致病因素。相傳碰到此些棘手狀況,只要醫者對病患身上的十三個特殊穴位下針,就可以迅速將急性癲癇或發狂的狀況緩解下來,有化險為夷之效,後人將這套神秘的針灸法稱作「鬼穴十三針」。林世雍在這個系列中,主要以空間裝置、動畫、宣紙上的單色素描,搭配少量的象徵性色彩例如立香根部的紅色,經絡、血管、穴位之紅色與藍色、游離的淡彩,這些被貢香與針灸刺下的禽物,供品與人型,代表著透過肉身界線、環境視域、扎針口等,在軀體外在與侵入軀體內部的破口之間,穿刺、貫穿能夠產生體內/體外的呼應,也有解開奧秘與內觀體識的覺知,對應著習俗、古代「提陽氣去虛寒」導正氣的觀念,從精、氣、神的非西方科學的網絡概念,談身心對應的規律與法則。各穴位象徵的個別分佈,對應整個身體的界域,亦是從另一種精神視角,討論某種意識上的,對於個體的隱隱制約的「導正」觀念。從這一個身體禁域中,談意識的呼出與抽取的想像。
林世雍 , 〈十三針-調味人生〉, 墨、水性色鉛筆、雲母宣 , 20×20cm×145張 , 2022
左圖 , 林世雍 , 〈十三針-21〉, 墨、水性色鉛筆、壓克力顏料、雲母宣, 20×30cm ,2022
右圖 , 林世雍 , 〈十三針-1〉, 墨、水性色鉛筆、壓克力顏料、雲母宣 , 17×25cm , 2020
擠出皺褶再撫平的表面
香蕉擁有軟硬一體的自我覺知,厚厚的外皮既如皮甲的保護,以及其內鬆軟的果肉,太脆弱與太容易受傷、碰壞的肉身。就如同人類,那臆想中的「自我意識」對應著身體提供的存在擔保。面對著身體圖與經絡迴路,藝術家說:「當人沒有喜怒哀樂時,從面相上讀取不出各別的特殊模樣,或許就可以更專注於肉身與姿態的表現。」
林世雍 , 〈一吸一呼的似動-3〉, 壓克力顏料、畫布 , 65×120cm , 2022
試想,在強調共同性與集體意識的視野下,人往往被粗魯的掃成「無面孔性」的眾多之一,這種被環境與氛圍凝視的個體,產生自我內在最深層的焦慮,而焦慮不安形成的真實感受,我們或許也可泰然的視之為「正常的」的反應。
當林世雍透過他的繪畫情境與人物肢體,暗示個體與社會之不相容的詭譎,這種焦慮,不斷的在其空間佈局與氣息中蔓延。就像是一張平整的布面,因為聽到外在的喝斥聲或帶有強力意念的情緒投影,把原本平整的布,從邊緣開始向中央擠出了皺褶山,也像是平靜的水面,內心因受到了聲波襲擾,持續顫動引發漣漪許久… 爾後緩和下來,從社會情境的抽離,回歸自覺,皺褶就再經由自我意識的復位,逐漸撫平。
林世雍 , 〈十三針-25〉, 墨、水性色鉛筆、壓克力顏料、雲母宣 , 20×60cm , 2023
有關於自我在面臨內在威脅的兩種狀態,用新佛洛伊德學派的_卡倫.荷妮 (Karen Horney )的話來說,即:「恐懼與焦慮不安都是對危險的"適當反映",但是在恐懼的情況下,危險乃是一種可見的,客觀存在的情況,而焦慮不安的情況,其危險則是潛藏的與主觀的,也就是說,焦慮不安的強度乃隨著情境對個人之意義而增加,同時他為什麼會如此的焦慮不安的理由,他自己根本一無所知。」²
而總得來說,這種焦慮不安,是一種在確認自我存在時產生的失準與落差,也就是既如心理哲學與存在哲學先趨的_齊克果(Kierkegaard )所言,自我的喪失是一種「致死的疾病」它是一種絕望,對於不覺得有個自我存在的「失望」,或對不滿我們自己而感到失望,但它是一種「既不喧囂也不尖叫的失望。」³ 自我意識,扮演著「真正我Real Self」(內在性的,形成獨立人格與精神自決與自由的自我,或在理想中實現的自我) 以及「實際我Actual Self」(個人經驗總和構成的我,自我的形象與表現) 之間,那自我內在關係的連結。就齊克果而言,一個人總是在「不要是其自身」與「要是其自身」的兩種絕望(失望)中擺盪著,一邊自我太多、另一邊則他者(外在因素)太多。
這一種自我意識與自我認知,對應外在世界去參照、確認、校對,因違心而產生的焦慮不安,確實是心理性的,也始終譬如林世雍身體圖中表現的「面臨中」的自我詰問與猶疑,最終表達為對於社會灶生之普遍焦慮的溫柔獻辭,這個獻辭既是向內自療,來感知、言說一個個生命主體,它何以存在? 也理解到當自我意識與自我身體的「體感」透過交錯、交感與滲透,來表現為面對社會與世界境遇的互為表裏的互映現象。獨立的「自我完形」呼之欲出,就逐漸從這個過程中,重塑自我的內涵與內景觀。
人的真實狀態可以如何表現? 抑或也能從一種抽象的印象來凸顯,當林世雍透過內景觀,體察到肉身乾枯,僅剩下骨骼,或者形體分解剩下精氣與氣息,作為識別的身體表象,表現著同時脆弱又蘊含體豐沛性的生命軀囊,雖然交集微弱,卻終究還是會有些東西會留了下來。
在靈肉訣別之際,沉澱後自我復位,林世雍繪畫創作始終關心的「人之性質」的探索,終從個體性與集體性的岔開觀看際遇中,體驗焦慮的積極意義,以及重新理解、重塑,那同心圓的自我完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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註1.索倫.奧貝.齊克果(Søren Aabye Kierkegaard) 著,2012,張翔龍、王建軍譯,《致死的疾病 Sygdommentil Døden 》,北京:商務印書館,頁13。
註2.卡倫.荷妮(Karen Horney )著,1986,葉頌壽 譯,《焦慮的現代人The Neurotic Personality of Our Time》。臺北市:志文出版社,頁51。
註3.卡倫.荷妮(Karen Horney )著,1989,李明濱 譯,《自我的掙扎Neurosis and Human Growth》。臺北市:志文出版社,頁15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