近年在「地方學」越趨興盛的展演意識底下,《物思人:以物件與原鄉記憶閱讀當代台北客家》(以下簡稱《物思人》)一展,以人流與物流共構的跨地域網絡視角,從臺北城市做為連結海內外不同地域及時空環境下的策展意識,一方面以非人類(non-human)的「物」作為敘事主軸,勾勒出跨國界流動的客家人身影;另一方面,也藉此鬆動了地方文化政策及公部門單位預設的「地方主義」意識形態,體現一種歷史上不斷流動、遷徙及離散的客家性(hakkaness)。換言之,展覽在藉著將「睹物思人」的主體(人)懸置之後,實際上揭蔽了客家人群長久以來的「物隱」。[1]除了晚近被大量符號化的少數客家圖像和物件,在政治經濟及物流學的經貿架構下,多數事物皆是以相對隱秘的型態,在資源控管和成本計算的考量下流動。

圖:《物思人:以物件與原鄉記憶閱讀當代台北客家》展場一景。

例如,展覽裡的作品《水雷壺鈴》和《子彈啞鈴》(2020-2021),勾勒出菸草、甘蔗材料所屬的農業經濟網;《織流》(2023)裡的棉花生產及其紡織業物流與代工技藝;《山誦》(2023)裡「模里西斯」鈔票背後的跨國貿易及貨幣制度;《此岸:一個家庭故事》(2020)當中各種家庭物件和影像聯繫的檔案技術等。藉由康雅筑、吳梓安、致穎與羅懿君等人的創作,使我們再也無法浪漫化及美學化「物」在經濟支配和資本流動裡的能動性,而是必須架置在全球物質流動的交換網絡當中——以藝術觀念及造型化的手法,將這些「物」偷渡至一處感知交換的場域,使加速度的流動得以緩衝和減速,並且獲取能夠重估其價值的時空條件。正是在這層意義下,「物」的價值及作用,透過批判政治經濟學式的質變過程,得以重啟它令人情動與魅惑之處。

另一方面,邱子晏在2018年時,透過再製手法重新詮釋李行導演《小城故事》(1979)之同名作品,也值得深究。藝術家經由重新配音與重演的形式,使原有電影裡無法述說的女性重新講起客語(例如,吟唱客家歌謠與抱怨日常瑣事的言語)。孫松榮已經指出:這看似最平常不過的重演段落,意義不凡……關鍵原因,這除了與當時「說國語,禁方言」的政策有關,還涉及角逐金馬獎的影片,須以國語發音或配音的辦法脫不了關係。[2]筆者認為,此件作品實際上隱含一種更為深層的、重返歷史並進行社會結構批判之意圖。儘管有學者指出,定居殖民者來了之後不走,且慢慢變成人口的多數,如台灣的漢人,不論是所謂的台灣人、客家人、外省人,對原住民來說,都是定居殖民者。[3]就土地的層面而言,確實是如此;但筆者認為,目前我們對於台灣的定居殖民批判之討論,仍忽略了「結構」在內部構造和與組成上,不同族群的行動者在面對「結構」時的變動性與異質性,尤其是晚近臺灣文化、政治運動上及社會歷史脈絡裡,原住民族與客家族群在追求身分、土地及語言權利時的相互牽引與糾葛關係。

施正峰曾指出,長期以來,作為少數族群(ethnic minority)的客家人,不僅是在政治場域的參與客客氣氣、小心翼翼,在公共領域的再現(representation)幾乎也是被當作是隱形人看待。……也反映出客家人對於閩南族群文化所感受到的無形壓力,尤其是在離開家鄉者(桃竹苗與高屏六堆地區),也就是間接表達對於所謂「自然同化」的反對。[4]20世紀中葉以來台灣客家族群和原住民群體的互動,其實和原住民族正在遭受的「定居型殖民結構」,有緊密地關聯性。和原住民族「正名運動」及「還我土地運動」大約同時興起的客家「還我母語運動」,反對的則是政府長期以來的國語化政策傾向,以及追求主體性過程顯現的閩南沙文主義意識形態。回溯歷史,1987年創刊的《客家風雲》/1983年創刊的《高山青》;期間興起的客家文學/原住民作家及其文學;以及國立中央大學與交通大學的客家學院/國立東華大學原住民民族學院的成立,乃至於客委會近年推行的「逆寫客家開發史計畫」等系列措舉,皆是對台灣主流社會及文化、政治環境的反思。因此,1996年原住民族委員會的設立,若可以視為晚近一系列原住民族運動下所獲的果實;那麼2001年客家委員會的成立,亦是晚近客家運動之下的產物。

圖:《物思人:以物件與原鄉記憶閱讀當代台北客家》展場一景。
圖:《物思人:以物件與原鄉記憶閱讀當代台北客家》展場一景。

換言之,展覽有意識地置入李行與邱子晏的作品,進行交互的對話:從1979時《小城故事》裡被壓抑的客語,到2018年邱子晏於《小城故事》裡重新復現的聲音,是一段以影像進行跨時間流動的過程——不僅是物件(object)在物理空間之間的跨地域流轉,而是事物(thing)在不同歷史及社會結構變遷及時空環境中的遷徙與穿越。另一方面,此檔展覽之所以在客家文化主題公園內的客家文化中心發生,以及近幾年相關原住民當代藝術展多數舉辦在原住民族文化園區,背後實際上共享著相似的社會環境脈絡與歷史結構之因素——即客家族群在定居殖民結構內部的身分及權利競爭上,面臨語言及文化權利的大量流失(原住民族面臨的文化、經濟、政治及土地權利的流失又更為嚴重),逐漸被隱形化與福佬化——所形成的一種族群之間相互影響、彼此引動的當代文化政治實踐。

究極而言,《物思人》展覽以物導向(Object-Oriented Ontology, OOO)哲學作為展演敘事部署的方法論取徑,僅是用以啟動再脈絡化(re-contextualization)外部思想的危險動因:地緣政治經濟結構在進行「物」的支配時,同時賦予其跨地域流動的潛能,牽動著不同客家人群的生命境遇,並在藝術實踐上重新配置出新的感知作用力;另一方面,社會及歷史結構的變遷,則觸動了「物」形成跨時空的渡越,更細緻地洞見「結構」對於客家人群的影響,並連繫著某種跨時間尺度的感覺構造。也提醒我們對客家文化及理論建構尚未形成一種哲學思維的焦慮:從客家研究(Hakka Studies)的知識體系及思維而言,「物」究竟意味著甚麼?或許有待未來的深掘,以便從一種非血緣及本質論、流動於邊界上的客家思維,更細緻的築構一種顯現「客家之物」的展演感知學。

圖:《物思人:以物件與原鄉記憶閱讀當代台北客家》展場一景。

 

[1] 此處的「物隱」之說,引自酈道元,《水經注.聖水》。

[2] 孫松榮,〈歷史還魂術:論邱子晏的《小城故事》〉,《ARTalks》,2019/04/29,網址:https://talks.taishinart.org.tw/juries/ssy/2019042903。

[3] 史書美,《反離散:華語語系研究論》(臺北:聯經,2017),頁56。

[4] 施正鋒,〈期待客家族群文化開花結果:賀行政院客家委員會成立〉,《客家雜誌》第134期,頁42。

梁廷毓,藝術創作者與研究者。曾任鴻梅文化藝術基金會特約評論人(2019-2021),近年曾獲國家文化藝術基金會「現象書寫—視覺藝評專案」獎助(2022-2024);「世安美學論文獎」(2022);「鴻梅新人獎—藝術評論類」年度專家評選獎(2020)。評論散見於《藝術家》、《ARTSPIRE》、《藝術觀點ACT》、《典藏ARTouch》、《典藏.今藝術》、《PAR表演藝術》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