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就像感知星星不需要天文學一樣,感知花只要曉得花這個集合名詞就夠了」1我最近讀著谷川俊太郎晚年的隨筆集《一個人生活》,在感受文字間他看待生活到生命的心情,總是無意地想起鐘翊綺的創作。這種非刻意的連結直覺,或許源自鐘翊綺作品中所流露的個人日常,在看似熟悉、平淡的場景氛圍中,畫面元素的選擇保有個人性的辨識意義,每件作品都彷彿她生活經歷的切片,記錄下她某段期間的記憶,以及對身處環境的感受。
鐘翊綺的創作多以紙版畫2作為主要的媒材,初見其作品雖然是在網路上的圖片,卻已足夠震撼。自己過往接觸紙凹版畫技術的經驗裡,是個極具魅力、卻也難以掌控的媒材,常耗費大量時間在紙材上進行雕刻、撕切,堆疊許多的高低層次,然而經過上墨、擦墨後,從壓印機所印製出的結果總不如預期。但鐘翊綺研究所畢業製作的紙版畫作品《修了日誌638》,不僅有著高二七〇公分、寬一八〇公分的巨大尺幅,更有著多層次的深淺墨色與細緻線條的豐富圖像。
生活與創作的相似本質
「⋯⋯對我來說刻版與印製就像是在過生活,也像在做老茶。一次又一次,一年又一年不斷重複著一樣的事⋯⋯」3版畫創作對鐘翊綺類似於日記的功能,將一段時期的累積透過版畫紀錄下來。雖然看似安於重複性的狀態,但她在訪談時卻提到自己是個三分鐘熱度的人,大學畢業前選擇以版畫為主要媒材的關鍵,是對「經過壓印機後掀開的一瞬間」深感著迷,也就是如何在看似重複的狀態中找到歧異之處,在看似相同的日子裡不斷地發現新鮮感。
鐘翊綺大學時期曾嘗試以特定的議題為主題發展創作,但由於並非自己切身所感,最後的作品反而更讓她困惑於創作的意義。所以,就決定跟隨自己的真實想法,從自身出發,透過創作記錄日常累積的個人經驗。綜觀她從大學、研究所至今的創作,有幾個常見的基本元素:空間、人體、植物。空間多參照身處的環境,工作室的場景、居住的都市、生長的故鄉等;人體則投射著至日本研究浮世繪春畫的未竟4,以及疫情時期延伸為慾望的隱喻;植物同樣源自身處周遭的特色,筑波大學環境充滿著茂盛的植物,並在觀察中將植物與人體的線條、造型結合與發展。
在二〇二一年的作品《修了日誌638》,就充滿著空間、人體、植物三個主要的元素。畫面中的空間乍看下以工作室的空間為場景,卻在縫隙中揉雜進其他的日常的/心裡的空間、物件:浴缸空間源自泡澡時所感生的作品發想靈感、窗外隧道比喻偶爾陷入的黑色漩渦、車輛則是偶爾和友人借用的代步工具等,將研究所期間既熟悉、趣味和迷惘的生活狀態,透過二年內累積的版畫技術記錄下來。而同一年稍早的《spring box#1》、《spring box#2》,則是日本受到疫情(COVID-19)影響甚鉅的時期,收到了家人從台灣寄來的物資,當看到福源花生蛋捲紙盒的紙材正是紙版的紙材時,產生了以此製成作品,對應當下無法外出、避免接觸的狀態。
重視切身經驗、從生活連結創作,反而讓鐘翊綺能自在地將個人感受延展至時代議題。如同《spring box#1》、《spring box#2》藉由一體二面的二件作品,以人體與植物的結合線條透過不同色彩的運用,表述不同主體在疫情下的生命樣貌。被框限在包裝紙盒內的單色調,透露疫情下人與人之間從實體到情慾的阻隔,而一版多色則流露自然生態,在缺少人類干預下的綠意盎然。
創作媒材和內容的偶然
鐘翊綺在版畫媒材的選用以紙版為主,最初是因成本相對其他版種經濟,後來至日本就讀研究所時,也曾思考過要更換版種。不過,由於指導老師初見其作品時,驚嘆她在紙版畫的細膩表現,以及在日本相比其他版種較少人製作紙版。她便決定繼續精進紙板的技術和思考,並將擅長的紙版作為溝通的媒介,和其他版種專業的創作者互相交流學習。5
這樣的媒材選擇,卻也和鐘翊綺的創作思維不謀而合,紙材本身就是充斥在我們日常生活中的材料。而從生活記錄擴展的創作內容,也正是平凡、親近的事物所堆疊而成,每個人都能從生活中的所見所聞輕易地與作品相連接,並有所共感。另外,她也很常在畫面中,藏匿著她發想作品的時機點,那些靈光的時刻總是與生活感息息相關,像是泡澡、如廁的時間。大概是現代社會的生活習性所致,這些時刻或許也是多數人在忙碌作息中,可以放空發呆、或想些無聊小事的喘息縫隙。所以在作品中,除了感受到日常生活的描繪,更是捕捉了某種抽象又能使觀者有所共鳴的「生活感」。
而不僅是作品的主題內容,鐘翊綺在思考作品的形式時也總緊扣著生活與創作的發現和感受,作品的畫面比例,在研究所前她直覺性的以方形為構圖比例,但剛至日本第一年的語言學校期間,因為專心在語言學習和適應環境,沒什麼時間規劃在創作上,反倒看了許多的電影。從電影的觀看中,意識到電影畫面比例能廣納更大的視角,在研究所入學後的第一件作品便以類螢幕矩形為比例,創作了呈現學校工作室的三六〇度景《使搭豆》(start)。欲突破紙板畫的壓印尺寸限制時,結合對學校餐廳的窗子觀察,《那個時候⋯⋯》嘗試保留窗框的構圖拼組方式,翻轉壓印尺寸的限制。後續在《修了日誌638》的高二七〇公分、寬一八〇公分,則是活用紙版可拼貼、切割的特性,並將創作主題透過尺幅表現,其尺寸為二年來在工作室所使用的工作桌桌面尺寸。
此外,也能看到在作品最終的展示上,鐘翊綺亦時常在印製完成後,將刻製的版一同展出。刻版與印製對她而言,都是「過生活」的樣貌之一,不單作為版畫媒材在複數性和間接性的特色思考,也意味著不限縮於版畫媒材的慣性思維,在發揮版畫複數性和間接性的特色之時,盡可能地擴展欲傳達的內容主題。
環境所牽動的個人經驗
鐘翊綺這二年返台後所發展的系列創作,取名為「植日:『廿有九年』」。「廿有九年」,所對應的是鐘翊綺今年的歲數,強調當下、具有個人紀念的意義,彷彿自畫像似的印照出自己現階段的樣貌。「植」,則延續在日本所開啟的對植物的關注與使用,觀察起身處環境中的植物樣貌,發覺台北的植物多種植於盆器中,就像不屬於台北這個城市似的,無法實實在在的在台北的土地上扎根。此系列可分為二個軸線的對照:一是從日本返回家鄉彰化,對於地方介於熟悉與陌生之間的拿捏;二是將在台北或任何地方的暫居感,隨時準備好移動的焦慮又自得的矛盾情緒的掌握。透過那些平淡的場景和日常的物件:家屋居住的空間、門外傾倒的盆栽,描繪出這些抽象且不明確的情緒感受。
我認為鐘翊綺的作品的特殊之處,有著源自從身處周遭所取用的景,卻缺少具觀光性、歷史性的地方標的物,也就是在帶著距離、保有冷靜的觀看視角中,這些使我們都感到平凡、熟悉的日常風景裡,作品畫面帶領著我們前進,是跟隨藝術家個人經驗、又或者是觀者個人經驗的前行?甚至是在這些所謂個人經驗中所隱含的,又是什麼樣的大環境結構,讓各種類似相遇和錯過的偶然中,造就出某些環環相扣著的(不)重也(不)輕的生命敘事。
最後,不大適切地引用一例,一九六九年足立正生和松田政男所執導的電影《略稱・連續射殺魔》,該片描述一日本真實事件,關於失業青年永山則夫在一九六八年所犯下的連續殺人案。《略稱・連續射殺魔》6沒有多數犯罪電影常見的敘事情節(無人物、無對白、無劇情),畫面中以攝影機記錄永山則夫可能經歷過的沿途風景為主,無主觀的鏡頭解釋。從那些平凡、日常的一幕幕城市空景,在略帶距離、冰冷的視角中,觀眾自行去揣測一名青年成為罪犯的背後,攸關那些城市風景背後所隱藏的權力體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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註1:Tanikawa Shuntaro(2016)。《一個人生活》(林真美譯)。台北市:大塊文化。141頁。(原著出版於 2010 年)
註2:紙版畫,顧名思義,以紙為版材進行加工與印制。其版種特性相較於金屬版、石版、木版等其他種類,除了取材容易、價格經濟,在製版的基礎工法上也相對簡易好上手,亦常被應用於兒童版畫的教學上。製版的加工手法,可大致分為加法或減法,於紙材上疊加材質製造肌理和紋路,或是運用筆、刀等工具描繪進行刻劃、切割、撕除等,在紙版表面產生具高低的凸凹層次。但同時紙版的材質和肌理相較其他版種容易變形磨損,加工製成的版經不起過多的印製次數,且圖像呈現的可控性和細緻度有限,故常被使用於較為意象的表達。
註3:見鐘翊綺個人創作自述。
註4:2023年5月20日至藝術家台北工作室,進行訪談時,她提及當初至日本唸研究所時,原想以浮世繪的春畫作為研究主題,後來雖無法如願,但平時對相關主題還是會有所留意並關注。
註5:版畫在日本相當盛行,不僅作為藝術創作,也作為日常應用,因此版種分類細緻,因應版種亦有各式各樣的社群和學會。
註6:電影全名如真實事件之描述,以《去年秋天,在四個城市發生了同一支手槍犯下的四起謀殺案。今年春天,十九歲的少年被捕。他被稱為連續射殺魔》為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