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 / 梁廷毓
摘要:
本文從近年當代藝術展演中的錄像拍攝、電影敘事、VR的視覺技術,思索對於觀落陰的當代演繹、影像觀的重新詮釋,也描繪出一種作為田野的觀落陰技術與作品、影像空間與敘事調度技術之間的緊張關係。
試談一種從展演影像所召返的觀落陰技術 (下)
影像中的唸咒聲持續縈繞著,斷句與標示出的每一個字串的聲長、聲短,似乎想讓人調整視聽的節奏,以便聽懂其義,但卻讓人更無法理解,因為字與字之間,所構成的並非是「句子」也不是一個「詞」,確切的說,這裡沒有任何句子,文法在這裡被抽離,看上去各自成為怪異的「亂碼」或是任意的排列。也因此,整句話都是字,但卻看不到半個字,每個字都似曾相似,但卻看不懂,無法透過漢字字面理解其意思,既無法翻回梵語,也無法翻成白話漢文的意思,既無法發成原本的梵音,也不能成為漢字的讀音。
在這裡,並不會因為聽者自身宗教立場而有差異,也跟鬼神無關,一但開始聽,越想聽懂祂,聽正確祂,就越會啟動咒語本身的機制,聽者會立即陷入其中,讓祂反過來附身人的耳朵,被迫成為一個「被聲音佔有的器官」。接下來,眼睛與耳,因為字音與字形的分離,使兩者器官只有被迫放棄自身的功能,才能以最低限的方式運作。但弔詭的是,功能被壓縮到只能低限運作的感官,在開始念聲時,又被迫無限放大,因為由漢字與注音並置而成的「咒文」 ,使的原本的字義被消弭;由注音所揣摩出的梵音,成為「咒音」,並取代了注音符號的發音,透過聲音去壓縮文字與注音的表意空間,讓感官只能盡可能的放大自身,同時有意識的進行多重的誤認,誤看,誤聽,才有可能達到與咒語之間的平衡。
若反之,則耳朵與眼睛無法在相同的頻率上工作,會形成一種不斷循環,卻極度不協調,非系統的官能運作,眼睛必須被文字附身,耳必須被注音符號附身,耳朵必須被聲音附身,讓咒語成為一種無法被「說」的(譯音)異音與(譯文)異文,成為一種超越可見,可聽的語言表達。要言之,這個語體是在開始念咒前,看著漢字,想著要發出的音,在眼與耳在彼此相克的瞬間狀態所產生的,這不是一個由漢字與梵音所混合的語體而已。在念誦的過程中,咒文成為我們口中生成的「祂者」,透過發音的震動不斷刮蝕我們的聲帶,附著在舌尖之上不斷的撞擊齒門,「祂者」在這裡,並非在外部與自我的對立,而是寄居於我們的聲帶與嘴巴內部,也無法透過區辨出「他者」而認知到自我,因為「祂者」無法辨識。
聲音在空間中也迴盪著。「祂」並不會以文字的方式最低限的單獨存在在那裡,祂和念咒者的嘴巴鑲嵌在一個共生共滅,無法被自我指認,也無法用「咒語」這個詞去概括的聲景之中,因為祂與聲音有關,卻不單只是聲音,與咒語有關卻不是「咒語」這個詞,因為他沒有任何的物質基礎,祂與聲音與波動能量同等,是外於文字及語言表達之外的東西,「祂」是一個「 」,而正是「 」,反過來使文字的存在變得毫無意義。然而,有沒有與鬼神溝通並不重要,去在乎音譯是否可以做到正確發音與否也不重要,重要的是,由漢字,注音所寫成的咒語,讓「唵」每念一次ㄨㄥ‘,就是遠離「 」一次,讓漢字的功能成為一個軀殼。然而,在發音和字形永遠無法對接再一起的情形下,前面所說的無意義,在這裡並不是漢字本身脈絡被抽離的虛空狀態,正好反,意 義是透過梵語「 」對於漢字進行的再翻譯(從漢字翻回梵語),和念出來的咒語「 」而來的。
這讓所聽聞的咒語,是在一個來回,雙重的翻譯順序中去認知到現下的咒語,但矛盾的地方在於,漢語已成為梵語的原本,歷史上已經失傳的梵語之原本,與從漢語翻譯回去的梵語,無疑是兩個不同的梵語,這使我們在念咒語時,讓念咒者一再的擺盪於「過去與當下的兩個梵語」之間,原本,複本與譯本的譯本之間,而這讓漢字瞬間被塞填入兩個不可知的語言系統,讓漢字通過一種關於鬼神的語言去產生意義的撐爆,或是意義的無限填充。透過這種異樣的語言佈置、錯置、誤置,加上咒文在念誦時的一種重複性,重複不斷的念,反覆的念,這種同語反覆的狀態,超越了原本藉由傳承而來的音調,腔調,成為不被傳承所束縛的語調,也不被漢字,注音所牽制的語體,非理性的「半語言」狀態:一種無可理喻的語言、咒語的魔性由此而生。
咚。咚。 咚。 咚。 咚。
當念咒聲嘎然而止,突然,觀者即刻意識到投影光燈投影在屏幕的影像。光線,作為一個非物質的,無法觸摸到的東西,與中文裡的「線」字本身所意指的物質性有著斷然的區別,前者是一個移動的軌跡,一種運動的持續狀態,並向無窮深處延伸;而後者的線,是具固定的兩個頂端,有範圍的物。若回溯至十八世紀末,十九世紀初的歐洲的魅影秀(phantasmagoria),幻燈秀(magic lantern),運用幻燈機制將圖像投影至屏幕和煙霧上以影像召返幽靈,時而透過屏幕的隙孔穿透於後方的殘影,使影像的幽靈以一種無以名狀的曖昧關係,疊覆在清晰影像主體與殘餘影像光點的主體碎裂物之間,屏幕上所投映的鬼魅在光學,物理思維的背後,隱含著一種影像與機械在認知關係上的倒反:以科學邏輯與機械運作一個非現實,非理性的魅影而這是對光線來說,是強而有力的詆毀 。
另一方面,也可以在阿比查邦(Apichatpong Weerasethakul)《華麗之墓( Cemetery of Splendour)》(2015)電影中看到。此作曾在台北市立美術館的「伏流‧書寫」(2017) 展覽中展出。在電影的後段,主角伊特與另一個女人走在森林裡,但事實上置身於舊王國的皇宮。觀眾看著景框中攝影機具拍不到的舊王國的皇宮景象,但是電影中的主角顯然看到了一種不透過光線才能看到的景象。如果影像需要借由光線成像,那麼這個過程所看到的,就是一種「無光線的影像,觀看儀式」,在行走的過程中,不斷描述「眼前」所見的「非光線場景」,即是一種觀落陰式的視覺裝置。
但是,在觀落陰現場參與者所看到的「非光線場景」,往往喚起的是「他」與「祂們」的過往,情感,甚至是壓抑。而在自身的經驗中也有類似的情況,是一種非常私密性,為個人所獨有的經驗;是伴隨著某種記憶中的創傷而引起的莫名的情緒波動,當下會無法用言語形容,你無法預期,也無法逃逸,而是反覆的被衝撞,在當下與記憶間進行拉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