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 / 梁廷毓
梁廷毓/試談一種從展演影像所召返的觀落陰技術 (上)
藝術家弗蘭妮.侯伯格(Virlani Hallberg)在2012台北雙年展「跨越博物館」中展出的錄像《倒退三角廣場》(2012)一作,全長47分鐘。該作與精神分析學家Leon Tan合作,探索觀落陰儀式和西方精神分析在台灣文化中的重疊用途,以及作為西方主流精神病治療的替代方案之可能。當影像開始時,人們很快意識到作品的緩慢而細膩的節奏:影像在無聲的鏡頭之間交替、人們彼此在交談、接受身體和心理治療的病人、台灣的城市景觀。通過這種無聲音的音像/影像/景象的多重敘述與並置,Virlani Hallberg創造了一種接近身體認知失調的極限體驗。 由於影像和敘述的不協調,也反映了觀落陰儀式作為跨越生死界線的性質,以及敘述者描述的無序思想和行為。在某些片段中,透過藝術家的影像,觀者得以被召返至那個觀落陰現場,影像裡的台灣信眾以紅布蒙著雙眼,觀眾會看到神壇前擺了椅子,是給參與者坐的。儀式開始的時候,參與者會眼睛矇上紅布、夾上符紙、再矇上一層紅布。引導儀式的人就會開始搖著鈴,開始唸著咒語。從而開啟了觀看的思辨之路。
因為,觀落陰的實踐過程,本身即是對於光線的否定。
參與者裹上布巾,拒絕了光的進入(觀眾無從得知眼睛是否閉上) 使眼前一片昏暗,遮蔽了參與者原來認識世界的通道 (光的行徑射線被切斷) 。但同時,一旁的觀眾也無法看到參與者的雙眼,因而遮蔽了觀眾通過參與者的眼睛去理解他「如何看」(如何在黑暗中「看到」),隨著時間的推移,伴隨著木魚的聲音,參與者開始說話,甚至自顧自地應答。而觀眾會開始懷疑紅色包布裡是否真的有一個影像。
就在此時,那雙被遮蔽的雙眼形成一種對於觀眾的回視,而回視來自於,這之中產生了光對眼睛作為可見性的條件的威脅。透過光線,參與者成為被觀眾觀看的對象,但參與者戴著紅色包布,阻擋了光線的進入,在黑暗中卻可以「看」?也因此,這個包布在參與者與觀眾之間構成了一個裝置,在參與者與觀眾這兩者的觀看與被觀看的權力較量的關係中,以拒絕兩者的方式嫁接彼此,構成一種可見而具體的干涉:這個裝置構成了一種雙重的拒絕或遮蔽,參與者的眼睛拒絕了光的進入,也拒絕觀眾投向參與者、去理解他如何看的目光;同時還產生了雙重的失能:「參與者眼睛(疑似)在黑暗中失能」與「觀眾眼睛的失能」。光線在這裡被去除「成像」的功能,眼睛在此完全失效,紅布透過對參與者眼睛的遮蔽,觀眾一方面被晾在一旁,被拒絕和參與者一同觀看黑暗,被遮蔽的雙眼彷彿以一種消失的方式在場,跟參與者的目光逐漸疏離開來,另一方面卻又被迫參與其中,試圖要見證著某個「神蹟」的發生。
此時,錄像作品中的參與者,與觀眾的關係建立在一個「視而不見」的時刻。參與者所看到的是一個「光」無從進入的空間,一個未知的盲域,但同時也看到了腦內影像播映的空間(或是一個四度空間),並描述著一些事情,事情是甚麼並不重要,觀眾無法透過賴以觀看的「光」去看到參與者所看到的,參與者自身反而因為隔絕了光線而看見了「看不見的景象」,觀眾因為想要看見,也被迫捲入了一種盲的狀態,同時想看卻又看不見,此時我們可以擁護理性,說這是一種極度幻想,或選擇被推擠至理性認知的邊界,但無論選擇甚麼,沒有誰凌駕誰的認知,都將我們推向兩者理解的不可能性,除非觀眾成為參與者,成為被看的對象 — — 身處於觀落陰的現場。
更精確的說,是那個無光的(靈界)現場。
而在那個現場,參與者(疑似)看到了某個黑暗中的「景觀」,彷彿在黑暗中與所看到的景象聯繫再一起,但現場同時卻是另外一個景觀。如前所述,在光線之下,兩者的關係卻是逐漸疏離開來,而在參與者身上出現了一個翻譯的系統:參與者所看到的景觀,透過語言被呈現出來,產生一種影像跟語言之間的翻譯,但是翻譯的不可能性,正在於此刻發生了必然的扭曲,透過歪曲來嫁接影像和語言的關係。一方面,這種歪曲形成一種嫁接起兩個時空的通道,但是通道的對接口卻彼此不相容,如同磁極相斥,一種語言與影像的不共容性,產生了兩者之間互相翻譯的艱難。另一方面,弔詭的地方正在於此,因為參與者某種意識的專注,被誘導他應該去看的東西,錯看與誤看、亂看在這裡並不存在,為何說出了某事、某物而非說出其他?這裡就產生了一種兩者不可能接觸的臨近性,卻又矛盾的相互背離,而矛盾肇始於語言的即時性、直播般的、正在見證某個不可能。
因為參與者會把正在看的事物同步轉譯成語言,從參與者口中所講出的言語,透過看與說,從眼睛到口的「發聲」就會指向某個意義,產生一種直接的功能。另外在觀眾這邊,這個「聽而無看」的、真實卻不可見的張力,在聽與看、耳與眼睛間,產生官能上的認知失調與警張的拉扯,撕裂著彼此的關係,參與者在看與說之間相互的轉化卻又互相的拒絕,語言跟視覺的衝突、眼與口的衝突,在這裡語言只是重複了他所看到的,語言因此變得毫無意義。此刻,是一種光學和語言失效的時刻,理性與眼見為憑的方式,本身也成為了一種幻見或幻想,透過參與者啟動了觀落陰的運轉機器,讓觀眾自身在光線之下成為黑暗的一部分,成為了不可見,成為「瞎」,參與者無論說了甚麼,在觀落陰的現場,他說的種種言語進入當下的時空,都取代了現實本身。除非你抽身而出的意識到投影機的運作 — — 回返展場。
接著,在錄像中,拍攝現場那位敲木魚與誦經的人,也正同步與觀眾見證著那一刻,此時木魚如何地敲,咒語唸了甚麼並不重要。光線仍然是唯一被拒絕的元素,而這也引導你去注意到,他只需要手與口進行「發聲」,而木魚聲與誦經聲共構成一個特殊的聲景。然而,這也再一次的威脅了現場的觀眾,使耳朵的存在產生不安,因為透過聲音作為辨認訊息的方式,在這裡完全無效,藉由聲波在空氣中的有效傳遞,他既無法理解參與者如何看見黑暗,也無法理解木魚聲與誦經的意思。
而作為咒語,一種與鬼神溝通的語言,祂的語法並不依賴文字,而是使用聲音。換言之,祂並不可被閱讀。由漢字、注音所寫成的咒語,只是梵語發音所構成的咒文章句,只翻「音」,沒有翻「義」。唸咒時發出的腔調,與說話不同,有一定的音調與節奏,是透過接近「通靈」的方式,不斷練讀、誦唸而來,但弔詭的地方在於,唸的時候還是要憑藉著咒文的文本來「看著唸」,因而作為觀者,在咒音湧現的那一刻,聽咒者會意識到咒語的第一的音被寫成「唵」,注音則標註為ㄨㄥˋ ,但祂實際上並不是念ㄨㄥˋ,而是「ॐ」,「唵」在這裡,並不是原本字源上的意義:用手進食,也不是在中文語境裡的發音:ㄢˇ,「唵」在這裡完全是借用的「形狀」,讓我們去唸這個音時,有一個視覺性的、看似可讀的對應字形,但也因此,字的意義在這裡被完全的否定。
而文字在咒語文本中作為最基本的元素,在這裡完全失去了效用,聽咒者無從理解語句、詞彙和語法、文字在這裡被剝奪任何可以從字源脈絡上被動用的字義與字音,無論是一字多音(多音字)、一字多義、或是同義字,也無法和咒語有任何實質的關係,因為「唵」只是一個借用的形狀,在咒文中失去自己的主體,成為一個空殼。一方面,漢字不指向自身原本的意思,而是成為發音的介面,對梵語的音譯,讓梵語的發音附身在注音符號的身上,使漢字與其發音之間產生扞格 (或漢字與注音只是一種並置關係),也使字面的意義被掏空或產生質變,不斷消解漢字本身字源的脈絡。另一方面,漢字旁邊的注音符號,標明的是字的發音,但注音在這裡也同樣地難以閱讀,其用意並不是要正確的讓唸咒者導向漢字本來的發音,而是去偏移漢字的發音,使其脫離原本的「讀音」,因此在閱讀的時候,注音與文字之間,呈現一種斷裂。這同時也凸顯出語言之間、以及聲音與文字之間的不共容、人和鬼神之間的不共容、注音與梵音的不共容。
縱然是透過音響,也可以察覺唸咒的時候,聲音是由許多單音組合而成,發音讓漢字與注音符號以並置的方式結合起來,彼此相互錯置,再發聲上卻又是另一個音,產生一種文字透過注音符號的發音,似乎在抵抗被嘴巴唸的狀態,導致眼與嘴的協調產生錯亂;另外,「字音」與「唸聲」同時對漢字進行一種偏斜,對原字意與原讀音進行雙重的歪曲。而這也使的漢字成為暫時的表音文字,違反自身的表意原則,顛覆漢字本身的性質,完全被字音(字的發音)所取代,被迫捨棄自身的表意原則,變異為特殊的表音文字。但弔詭的是,雖然透過梵語(表音文字)發音,但是,看著注音所唸出的梵音,所產生拼音方式,讓注音取代梵音,並反過來重新建構一次咒語的發音。
因此,與其說梵音作為咒語的發聲方式,幽靈般的霸佔著漢字的形體,不如將其視為透過唸的聲音,刻意的去錯接兩者,讓字形與發音取代原本嫁接兩者之間的、在字音與字義兩端的穩固聯繫,在意識到兩者的斷裂時,只能進一步的透過唸咒者有意識地誤認、誤看與誤讀的方式,使其以「唸」的方式重新產生一種不連續的連續性,進而不斷的去協調這之中的斷裂。咒語在這裡違抗了漢語及梵音,因為透過用漢字與注音所併置出的咒語,既無法透過梵音而還原成梵語,也無法變成漢語,成為聲音的幽靈,介在原讀音與注音之間,進一步需要依賴著翻譯去確認、聯繫之間的關係。但是,翻譯在此並沒有翻譯任何的東西,是咒語反過來消解了翻譯,語言是對非語言世界的翻譯或再現的基本認知,在這裡變得不可能,並非是咒語之於現實的無用與貧乏,而是祂太過於複雜,使既有的語體都不足以適切的表達祂。
這並不是在指出翻譯的無能或翻譯的不可能性,而是在這之中,翻譯並不是作為語言之間嫁接兩者的工具,而是透過翻譯語言的不可能,去「翻出」語言之間的那的東西,將被囚困在翻譯中的「潛在語體」解放出來,拒絕依附於原本的梵語發音,也拒絕成為正統的漢語讀音,介於語言與聲音之間、漢語與梵語之間、漢字與注音符號之間、梵音與注音之間,在多重的交疊之中,透過多種雙邊的擺盪,形成咒語自身。讓咒語在這裡的「不可譯出」與「不可譯入」,是一種使翻譯的運作機器故障,卡在中間,讓一個怪異的語體從中「介出」。透過不可翻譯的翻譯,使自身「迫譯」出一種畸形的語體。
而這種非人的聲音。除非你意識到是由展場的高級音響所轉換出來的 — — 機器發出的聲音。否哲這個聲音的強度,得以讓人「入神」:從展場的迴盪聲 — — 音響 — — 音檔數位格式 — — 攝相機具的多重轉介之下,感官彷彿跟隨著咒音逆返至觀落陰的現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