山野的聚眾
以往爬山,大多以感官與身體的角度嘗試理解體感落差和視角的問題,翻越一座山脊、下切山谷、縱走稜線或在展望點上審視一片土地,逐漸在這裡認知到空間範圍,以及漢人與早來的族群競爭於交界帶的地理視野。步道、古道、隘路在我的經驗中同樣存在一種對環境資源、地形與身體、甚至連動著視覺的感知。
這次參與「人類世實驗學院:高山與當代藝術」計畫的主題「物的議會:步道.古道.警備道」,一行人從高雄桃源荖濃溪畔的林道步行上山,不是為了朝聖一個歷史遺址與舊路,而是開始讓身體、汗水、落葉、植物、土壤、山、歷史地景交融在一起,逐步意識到彼此之間深層聯繫。而過程中逐漸勞累、疏鬆的身體與渙散的精神,或許是讓人們對於周遭事物的相互關係變得更敏銳,使得對話可以更直覺,也敞開思緒與肉身讓萬物的知識得以滲透——迎接萬物夜議的前奏。
暗夜臨來之後,大地逐漸生寂,眾生才要開始喧嘩。當代藝術活動的談話與論壇,鮮少觸及到精神生態學的場域實踐與設計,大多數是在教室、會議室、美術館當中進行。但這次在山野與暗夜的營地(舊社遺址)舉行高山藝術論壇當中,戶外的環境迫使眾人向萬物敞開,藉由山野的自然生息,使人們的著裝、周遭的氣味、聲音、視覺、踩踏地面的質地,讓所代表的事物與代表人之間的關係,在臨場感受上趨近許多。換言之,這不僅是跨學科領域的對話,更是朝向跨越物種/非物種的感知覺界線的議會實驗(或是感官與異質敘事交構的某種劇場)。
傍晚在舊部落的遺址上紮營,等待晚飯的時間,和友人豆宜臻、林彥翔在營地後方的草坡上閒聊,不知為何讓我想起小時候看的繪本《春神跳舞的森林》與動畫《魔法公主》中的邊坡侵蝕與土石流等環境場景。這些記憶無意地在這樣地過程中被招喚,也許與沿途目睹荖濃溪的風災地質場景有關。隨後,故事中出現的人類、山豬、野鹿、黑熊、神木等,也在夜晚的討論與分享中以不同的形式被提及。
晚飯後,首先是藝術家Arai/Willimann的演講劇場作為開場,藝術家在表演中承擔了某種殖民者日本人及歐洲人後裔的身分,自我述說式的跨族群講述,藉由彼此問話、代表四個群體、四種語言的個人生命場景的交叉述說,重新交織彼此歷史與物質資源的支配/被支配的複雜經驗。殖民地作為一種被支配的地理物,藝術家在述說中呈現的自我反身性,直視自我生命聯繫到殖民者的不堪與回望支配土地、樟樹的歷史,反思著過去支配者與支配物之間存續至今尚未結束的關係。這項反思與述說,也和萬物開議的第一階段,每個議員反思人對於環境、動物、植物的宰制與支配知識,以及在自身經驗的述說當中逐漸勾勒事物的位置有所貫連。
萬物的夜議
會議開始,藉由哲學家布魯諾‧拉圖爾(Bruno Latour)提出「物的議會」(The Parliament of Things)的設想,在議長與副議長說明會議的概念與議程之後,第一部分由十七位議員輪流講述自己和物的關係,以及自己所要代議的物。透過自我經驗與物的知識述說,也讓其他代表議員與參與者理解關於物的知識和訊息。十七位議員分別代表:靜靜在營地下方山谷中橫流的荖濃溪、台東的太平溪、竹圍的樹梅坑溪、全球西風帶會出現的西風噴流、台灣山林多雨潮濕的濕氣、全球第二大洋流的黑潮、海帶和藻類物種、沙子和氧化矽元素、糖、虎頭蜂、防蟲液、黃藤、石碑、遺體埋葬術和屍體、電力、帝國隘路和原住民通婚路線等。
接著,第二部分是每個議員以物的視角,即第一人稱「我」的角度,嘗試轉換視角,理解與認知到彼此之間的關聯性,從支配性的敘事逃逸出來。這之中擬物化的口吻表達過程,也許是一項讓在場的眾議員逐漸找到彼此的關係與連結網絡的重要體驗,從而在「反客為主」或「由客轉主」的擬物化敘事過程中,逐漸思索一種互為主體的關係想像。因此,議會要求嘗試以物的角度說話,並不是要鎖定某個立場,重蹈某種中心主義式的思考邏輯,而是在各種換位思考的練習過程當中發覺某種物與物、物與人之間的相互聯繫。
在第三部份,每個議員都向另一個議員提出問題,設想一種物與物之間的交互提問,或是提出一項法案(但是因為議程因素,法案內容的討論會留待之後進行)。從事物的角度,投入了一種情況或是情境、想法在裡面並看到一個行動網絡或是關係網絡的顯現。問題的拋擲同時意味著物的連結與物群集結意象的形成 (例如,眾多條的溪群、氣候海象群、植物與蟲、石碑、屍體與化學元素等等)。
歷時多個小時議會在十七位議員輪由發表與討論之後,圓滿結束。但期間湧現的思辨能量與後座力十足,意猶未盡。筆者感覺,如果夜議可以持續到凌晨,若眾人將這些物群所交織的網絡繪製成某種「關係圖」,物與物之間的集結與能動性、行動者的網絡會立即被視覺化在大家面前,或許有助於形成更細緻的關係認知與進一步的討論。然而,在夜議結束之後,也許是過度勞累,冽風,星空,睡袋和營帳牽引著我們的睡意,讓彼此之間的討論就此告一段落。
而「物的議會」所投射的世界,仍是實現萬物民主化進程中一道尚未跨越的門檻,雖然這能意識到物的能動性,也有機會實現修復式的正義,而目前在人與人之間有著互為主體的可能,但人與物之間似乎只存在假設物為主體的想像與界限。因此,這讓我在會議過後產生一種粗野的謬想:如果人能練習使自己屈於氣候、地質作用當中的某物,或練習成為大地中的某物,那麼或許就不是設想「ㄧ主ㄧ客」,亦不是「互為主體」,而是朝向「互為客體」的關係。或許在哲學上有矛盾性,但在實踐上,從智人的肉體本身開始思考,或許有另一種倫理與創造新關係的可能。因為人的身體物質性,永遠比主體意識及心智,與萬物早先就產生關連。或許讓事物說話之前,是要讓自己的肉體說話、讓器官說話。而這裡會延伸出一項技術與器官學的問題。但在會議的當晚,恰巧無人代表同時出現在現場的技術物,包括網際網路、手機、投影機、電腦——這些外置化的器官,或許也是一項急待共同思索的課題。
持續中的討論
哲學家唐‧伊德(Don Ihde)曾嘗試論述如何「讓事物發聲」的後現象學研究徑路,探問我們如何傾聽或者談論那些不能說話的事物?而米歇爾‧賽荷(Michel Serres)也曾提到「WAFEL」的議會構想,並自我追問由水(w)、氣(A)、火(F)、土(E)、生物(L)直接代表生命及地球的喑啞者會議中,要由誰發言呢?面對這些待解的提問、爭議性提問,也是議會在第三部分,議員們進行相互提問的時候,讓我感覺最有趣的段落之原因,也是眾多討論才正要開始與爭論的時刻。在提問與法案提出之後,彼此之間進行的回應內容、以及法案接續要面對的談判與協商技術如何被重新的發明的問題。勢必需要創造性地實踐某種在地技術,以及試圖構想這種協商技術本身可能形成的技術地理環境。
我想,之所以要事先請議員代表,準備關於事物的歷史知識、科學知識、感性知識的原因也許正在於貝爾納‧斯蒂格勒(Bernard Stiegler)思考技術實踐問題時,所提到的關鍵面向,亦即知識的多樣性思維已經預先假定了為生物性多樣性背書的地理多樣性。圍繞在事物周遭的環境訊息與脈絡,是當天夜晚每位議員都在議會第一階段述說關於事物的理解與知識。這也是接著在第二部份、第三部分的提問、提出法案,進行談判、協商的基礎。而議員所代表的不只是單一的某物,也代表圍繞在這個物周遭所發生與形成交互關聯的地理環境運作的整體性,議員也需要認知到這個協商技術在應用的環境條件中所形成的各種身體性的知識、實踐性的知識。
另一方面,在會議的當下也隱隱覺得,運用黑夜這個時段進行議談,就是一個技術的呈顯,夜行性生物具有夜間生存的技術,而歷史上的許多的密會多在暗夜(包括革命會議、叛變會議、政治讀書會等等)。這並不是一種反人類作息的行為,而是夜晚總有著更多的生物激素、亢奮激素在分泌,這對許多人來說,或許都是一個逾越想像力界線的政治時機。
在夜議進入尾聲之時,包括筆者自己在內,大多數人的疲態與勞累,顯然是沒有事先有著「挑燈夜議」的身心靈準備。但是,由眾議員在議會期間所給出的話語、彼此隱約交織出了某種行動網絡的藍圖,也在投射出一個特殊的宇宙圖景與令人期待的實踐方案。總體而言,這是一次跨學院、跨校系的師生、藝術工作者、登山者、藝術家團體共同組織、過程中令我啟發甚多,且極具思辨性的藝術活動,感謝有幸參與這場會議,以及和各位物的代表進行交流與討論,也因此有機會能連結與思考的更多,期待「人類世實驗學院」後續的發展。
最後,不知為何,可能是我個人的原因。預設一個無鬼的宇宙,讓我自己在進行議會時感到有些不適 (或是私下面對這些概念時產生的某種焦慮與不滿)。因為鬼靈在理性世界、在議會的制度當中的無法被代表。但在台灣實驗「物的議會」時,歹物、妖物、鬼物、老精物等這些我們原本熟悉的語詞、且其來有自的東西,是我自己極為感興趣的部分 — — 「物的法會」這個謬想,或許更有機會回應西方概念轉接到地方脈絡時的調整或重造,解決面臨在地現實條件時的不適宜性?這個由法會所衍生的懸問,也成為我在議會過後念念不忘的事情。
活動資訊:人類世實驗學院:高山與當代藝術
主題:物的議會:步道.古道.警備道
議長:黃祥昀
副議長:龔卓軍
議員:Arai/Wilimann、Yukawa Nakayasu、伍元和、吳瑪莉、吳牧青、陳政道、陳毅豪、陳伯義、高俊宏、梁廷毓、李旭彬、蔡佩桂、董維秀、林怡華、黃靜瑩、秦政德、張溥騰
地點:高雄六龜警備道
時間:2020年2月26日與27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