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問世間.情不為何物—台灣美術雙年展》開展之際,總是隱約感到某種特異的感受途徑被悄悄的開啟,卻無法立即辯明「此情」究竟意味著甚麼。就藝術而言,「情」應該無法自外於創作的實踐,反而是根本的內核。若「情」是創作主體對它物的慾望;「感」則是創作主體經受外部事物而引起的迴響。那麼無論「先情而後感」或「先感而後情」,都涉及一項發生學的問題,以及情感/感情動力如何被觸發的過程。直到參與展覽座談會的兩項子題「宇宙的再編織:當代原民現身」;「情為何物:泛靈論的復返」的討論過後[1],這種隱晦未明的感覺,才逐漸浮現一個能夠落實到詞語的肉身——幽情。

圖:「情為何物:泛靈論的復返」座談場。左起策展人徐文瑞、張懿文,藝術家許震唐、陳米靖、王秀茹、引爆火山工程。

 「幽情」指向一種深幽的情思,包含對特定事物和景象的感情,以及對時間、空間的悠遠之情,有時亦暗含某種暗黑之情。至少對人而言,往往能帶引思緒跨越歷史現場和山川的脈動,因而帶有穿越時空縱深的力度,以及觸動思維並動身前往的行動向度。這也呼應著羅伯特.麥克法倫(Robert MacFarlane)在其著作裡提到的「深邃」(deep),總是聯繫大地之下的黑暗和幽閉,以及對於「物」的深層感覺;[2]也是巴諦斯特.莫席左(Baptiste Morizot)對於深夜的倫理深描,所喚起相互依存的關係當中,萬物皆是靈性存有的意識。[3] 牽引著身體與各種萬物動態關係的發生。

大多時候,我們都將「思古幽情」過於浪漫和修辭化,而忽略其蘊含的情感政治。當我們面向歷史時,那種既有「幽情」也有「幽魂」般的情狀,兩者彼此共享一刻深遠、僻靜和隱微的「幽」,如果不是作為一種形容,而是一處實際共棲(co-habiting)的居所,那麼「幽」其實牽動著「情」、「魂」與「暗」的內在環境聯繫。換言之,在策展架構底下所欲提煉的萬種風情之中,體現的某種「幽情」,除了是復返歷史行動的根本動力;也是聚合歷史幽靈的情懷隱喻和萬物有靈的真實世界,並以「情」來暗示一處萬物之間能形成深層「共感」的交集點,而思古今之幽情,即是對跨越時空維度的幽魂萬物投射之情思。

另一方面,這種深遠之幽情,不僅指向深層的過去,也投向悠遠的未來。從而可能在對待星球的深時(deep time)與深歷史(deep history)時,以具有積極性的意義,來面對「人類世」帶來的感受力危機。從蒂莫西.莫頓(Timothy Morton)所提之「幽黑生態學」(dark ecology)而言,面對巨大尺度及數量的環境圈、氣候變化與無處不在的基礎元素,這些深藏且隱蔽,卻又無可控制和捉摸的「物」,[4]「幽情」毋寧是指向人們在面對自然未知的陰暗、深黑之處的感知動能之一。更關鍵的是,當中存在的一種深時的「靈」,不是一種被人文化的鬼魅,也非特定事件、時期的歷史幽靈,而是生命和非生命都共享某種本體論意義下、既纏崇(haunting)也迴繞(weird)的幽魂。

圖:「宇宙的再編織:當代原民現身」座談場。左起藝術家劉致宏、陳彥斌、希巨‧蘇飛、尤瑪‧達陸、陳建北、郭敬耘、梁廷毓、孫瑞鴻。

值得注意的是,《禽獸不如》(2020)與《問世間.情不為何物》(2022)皆探觸到「輪迴」的思想。無論是藉由「六道輪迴」之「畜生道」為切入點,反思人本身內藏的動物性情;或是對墮入「輪迴」的有情眾生之關懷。若從世俗的角度,含納人、鬼、畜牲等六道的「輪迴」,不僅是對萬物生命存有權利的重新分配,也是宇宙對於各種情分的重新協調;「情」則是當中維繫與保存各種糾纏關係的非物質元素。因此,對「幽情」而言,無限深遂的輪迴時間,指向的歷史並非單一且線性的,而是循環式的生態時間觀。我們能看到這種時間觀念在策展意識當中的作用,體現於不少創作者皆使「藝術創作成為藝術家與祖靈或其他神靈的連結過程」。[5]換言之,創作者的「用情」往往跨越了時空間的維度,維繫多重且跨宇宙(pluriverse)的感知。

在輪迴之中,「幽情」有時也隨著「靈」的動態,不斷地運行、流動、轉移和遷徙(如前世記憶、在世記憶、預知夢)。一方面,在時間當中不斷分子化人對萬物的情愫,揭露一種無所不在的「情—分子」,也承認人最終僅能依附於萬物而生的真情實意;另一方面,匯集歷史幽靈性(spectrality)與萬物靈性(spirituality)於一體的「幽情」,則暗示其不同於短暫的激情或私情,並不隨宇宙、世界生滅,反倒宛若幽魂般(ghostly)的存在。究極而言,「幽情」之「情」和幽魂之間互為關聯、混合相生,引發部分藝術家脫離對理性歷史觀和科學主義邏輯的著迷,朝向一處復返歷史地理與泛靈世界交織而生的行動網絡,便蘊藏一種特異的政治性和情動力。

筆者曾經指出臺灣乃至於東亞的一種「地域史時間」與「星球化」的思維,可能從「輪迴」背後蘊含的善惡果報與生態環保之間聯繫的倫理思維為引,尋求一種將人類世「局部化」、「地區化」(provincialize)的實踐動力。[6]而透過此次《問世間.情不為何物》的展覽,以及和策展人、藝術家彼此交流對話的啟發,或許從藝術實踐的角度,在萬愛眾情之中的「幽情」,能夠作為銜接「輪迴」倫理的一項關鍵動因。儘管如此地想像,但若不希望停留於一種虛妄可能性的宣稱,那就需要再細緻的探問「幽情」所觸動的感覺結構,在當代物流、人際網絡中可能起到的作用。從這次的展覽對於「情」的多義性、關係多樣性關照的面向來看,確實在這方面值得關注。

最後,作為一篇創作者角度的觀展隨筆,本文僅是對內嵌「靈」的「幽情」之異想,卻也直覺地認為,這種「幽情」仍會與地理條件與風土性有關,只不過因其跨時空維度流轉的特質,能避開過去宣稱「愛台灣」、「台灣情」背後之本土主義與地域性本質主義之危險。同時,如若這種感覺具有指向性與及物性,那麼就會關係到「幽情」所能維繫與發展的情勢、事態和情態(state of affairs),究竟能結織成甚麼樣的萬靈之情,或萬情之靈。值得針對這項無法自外於感知學的課題,展開更多的思辨。

圖:《禽獸不如—台灣美術雙年展》(左)與《問世間.情不為何物—台灣美術雙年展》(右)

[1]此座談為《問世間.情不為何物—台灣美術雙年展》藝術家座談會的第二場與第五場:「宇宙的再編織:當代原民現身」,座談主持人為許瀞月(國立臺北市立大學視覺藝術學系教授)。藝術家:希巨‧蘇飛、陳建北、尤瑪‧達陸、梁廷毓、郭敬耘、陳彥斌、劉致宏、孫瑞鴻+陳武康。「情為何物:泛靈論的復返」座談主持人為策展人徐文瑞、張懿文(策展人);藝術家為壞鞋子舞蹈劇場、許震唐、王秀茹、引爆火山工程、陳米靖。

[2]參見羅伯特.麥克法倫(Robert MacFarlane),林佑軒譯,《大地之下:時間無限深邃的地方》(台北:大家出版,2021)。

[3]參見巴諦斯特.莫席左(Baptiste Morizot),Nakao Eki Pacidal譯,《生之奧義》(台北:衛城出版,2021)。

[4] 參見Morton, Timothy. 2016. Dark Ecology: For a Logic of Future Coexistence. New York:Columbia UP.

[5] 徐文瑞、張懿文,《問世間.情不為何物—台灣美術雙年展》展覽手冊(台中:國立台灣美術館,2022),頁16。

[6] 參見梁廷毓,〈東亞的來世:論一種去全球化的「地域史時間」與「星球化實踐」〉,《國家發展研究》第22卷第2期(台北:國立台灣大學國家發展研究所,2023),頁111-140。

本文作者為2019-2021年度財團法人鴻梅文化藝術基金會特約評論人。2022年獲財團法人國家文化藝術基金會「現象書寫—視覺藝評專案」獎助。評論散見於《藝術家》、《議藝分子》、《ARTSPIRE》、《藝術觀點ACT》、《典藏.今藝術》、《PAR表演藝術》。文論曾刊於《中外文學》、《文化研究》、《哲學論集》、《台灣美術學刊》、《台灣東亞文明研究學刊》、《台灣文學研究學報》、《史物論壇:歷史博物館學報》、《歷史臺灣:國立台灣歷史博物館館刊》、《台灣原住民族研究論叢》、《原住民族文獻》、《台灣風物》、《台灣博物》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