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王瑀
前言
本次台灣雙年展的命題以「禽獸不如」切入,展出作品中看到許多將「動物」視為題材的創作。其中,李立中與他的鴿子,也受邀參與本次的盛會,他的作品《台灣空戰記事》被擺放在展覽的中段,一間白盒子空間之中。甫走至展間入口,印入眼簾的即是一架戰機的機尾殘骸,上頭寫著「タイ-101」,而天花板懸掛著兩架戰機模型,牆面則掛滿各式各樣的檔案、剪報與文件,記錄著二戰時期的歷史故事與報導。與飛機殘骸相對應的是,一只鴿子標本背對著入口望著三頻道錄像,但不尋常地是,那隻鴿子背著一只鏡頭。
「隔壁鄰居老者給了我一張照片,一個秘密,從照片裡透露的訊息,我開始著手調查這些史料與相關文件, 才發覺原來這是台灣空戰與來自中國軍鴿的一段記事。」—李立中 【註1】
圖一「《台灣空戰記事》從一張相片鋪陳,嘗試重新演繹台灣空戰期間,1944年10月12日上午台南空域的情景,藉由田野調查、史料及文件蒐集,於史料與史料之間的縫隙中,填補軍鴿在這段歷史上的空缺,並透過虛構事件介入個人的想像。」—《台灣空戰記事》創作計畫書。(圖片提供:李立中)
立中將此次的創作計畫命名為「台灣空戰記事」,呼應著2019年於台南海馬迴光畫廊的個展「竹篙山戰役與紅腳笭」,以及未來接續處理的「半山傳奇」,他稱為「台灣粉叫三部曲」,時間分別以1895年日軍在布袋口登陸的「竹篙山戰役」、1944年臺灣上空日軍與美軍爭奪制空權的「臺灣空戰」、以及二戰結束國民政府來台後,以三個時間點的三件創作希望為台灣賽鴿書寫一部台灣賽鴿史,企圖填補自日治時期傳書鳩(賽鴿)引進台灣後,在常民文化上的位置。
視角的置換
日本文學家夏目漱石,在他的著作《我是貓》中,以貓作為故事主人翁,並使用許多擬人化技巧,透過「貓的雙眼」來看待所謂的「人類」生活,某種程度上即是透過「貓」來傳達夏目漱石對於現實生活的觀察與影射。如同《台灣空戰記事》那只鴿子標本望著的三頻道錄像中,便是以鴿子為第一人稱視角旁白,除了娓娓道來自己於戰爭的任務與使命外,也以旁觀者的身份述說著台灣少年工【註2】,在當時代下赴日本製造飛機的故事,闡述著當時戰時的各種佚事與想像。
畫面中因鏡頭裝設於鴿子身上,除了影片以鴿子的視角觀看地景,同時也拍攝進身邊的其他鴿子,立中的鴿子、過去戰爭的鴿子在此產生了某種錯置感。而旁白文字訴說著台灣少年工的歷史,讓看似無關的兩者,似乎因為帝國戰爭一連串的效應、迴圈,層層牽連作用下,彷彿有著雷同的遭遇與處境。另外,有趣的是李立中試圖拍攝歷史重演、製作檔案,但他無論技術或材質上卻做了「粗糙」的選擇,「粗糙」貼近了過去影像的技術,然而影像中城市的樣貌卻明顯為我們熟識的現今。無論視角的置換或是城市的樣貌所造成的破綻,更加凸顯錄像裡頭在主體性與時序性上,有著更多層的混淆、交錯關係。
圖二《台灣空戰記事》,2020,攝影,16×9公分,台灣美術雙年展於國立台灣美術館展出現場。(圖片提供:李立中)
同時,我們不能忽略,無論夏目漱石或是李立中,都僅是借用動物的視角,為某種人類同感於動物的反思視角,當我們與鴿子標本並排觀賞三頻幕影像的同時,這正也是藝術家、人類的視角。陳寬育在〈攝影與標本:動物形象在作品中的問題〉文末,借用哈樂薇(Donna Haraway)的觀點:「狗或動物並不是理論的替代品(surrogates),牠們之所以在這裡並不是要成為思考的對象,而是與我們一同生活在這裡。」強調哈樂薇以及他列舉的藝術家對創作中使用的動物本身的情感:「…其實都涉及某種記憶與情感,以及不同程度地自我反身,和對人類中心主義的自我批判。」【註3】,李立中則同樣對鴿子有著這樣的深情,以及《台灣空戰記事》於「禽獸不如」展出之時,亦有著類似的反思。
檔案的偽造
赤瀨川原平在《千利休‧無言的前衛》提及自己不了解歷史,讀起歷史書籍便昏昏欲睡,但為了撰寫電影《利休》劇本,必須具備相關知識,於是他從小學館的學習漫畫開始理解。李立中近幾年的展覽中,剪報、文件總是佔了展場的多數,滿是文件的現場,假如以某種先入為主的田野、資料爬梳應用於藝術形式,的確令人稍感沉悶吃力。然而在展場靜待片刻且緩慢閱讀,不難發覺其檔案的主角為鴿子,夾帶著有趣的軼事、影像,從不同的視角看待歷史,有如開啟赤瀨川原平閱讀的小學館漫畫,立中的鴿子領著我們飛入臺灣歷史。
圖三「台灣少年工的經歷是東亞錯綜複雜命運的一部份,這段艱苦的戰時生活,同時也 是一段在國族意識上矛盾曖昧的造飛機故事,意識形態衝突下的受害者,直到台灣解嚴後才逐漸受到注目,也看到歷史循環與人類宿命的現況。」 —《台灣空戰記事》創作計畫書。(圖片提供:李立中)
沈柏逸曾以〈檔案作為藝術,藝術作為檔案〉一文,談論台北雙年展中將檔案作為一種藝術的作品,思考「檔案本身」與「歷史記憶」之間的關係。【註4】其中提到—「當我們在進行建檔跟分類時,彷彿傳統的歷史學家,建立了一個完整的線性知識體系。但在抹平歷史跟歷史間的斷裂跟空缺時,同時也產生了『篩選』過後的意識形態產物,透過某種對於異己的『排他性』,建構並合理化自身的主體性。對藝術家而言,檔案正是一系列意識形態的構成,特定的主歷史敘事,僵化地箝制了我們對於歷史與未來的想像。於是,今天的藝術家或策展人,試圖喚醒那些丟棄在垃圾桶裡的檔案,又或者那些無法被主歷史吸收的『例外』,重新開啟我們對於未來的可能想像,進而重新分配我們的感性框架。」【註5】
引用其論點,當我們在立中的展場細細咀嚼,能察覺其檔案不對勁之處,其實李立中偽造了不少的檔案,他藉由偽造撐開了歷史的重新觀看。李立中的創作正是藉由地方志、田野紀錄、大歷史交錯鄉野譚,以剪報、地圖、踏查影像建立檔案,為鴿子創造一條完整的歷史敘事。他期盼為現今常被視為博弈文化象徵的賽鴿平反,藉由鴿子招喚歷史的「再記憶」【註6】,重新為鴿子述說在臺灣的前世今生,以鴿子為主體為牠們打開不同的理解道路。
情感的寄託
「我有一件系列作品在2016年母親遠行後開始不斷持續的畫鴿子,每一羽我所飼養過的、與我有關係過的,我都畫在再生紙筆記本上記錄下來,這一本本廉價的再生紙筆記本裏寫滿了我對他們的無盡的愛與無盡的期待,又有點像圖鑑那樣,把他們的生命特徵、腳環編號都標示出來,簡單來說這本筆記本就是他們的檔案,也是他們的生命史,赤裸裸地展現出來。
我在這裡的角色是多重的,有時候也是自我掙扎、矛盾、衝突。有時候與他們的關係就是像戀人般,滿滿的愛與情緒。有時候又拉回主從關係,我是主人,他們是寵物,一種上對下的階級關懷。有時我甚至扮演著上帝的角色,可以決定他們的去留。我很希望哪天有機會可以把我這群鴿子全部掛在牆上展現出來,除了愛以外,當然還有生命的殘暴,很赤裸的樣子。」—李立中
圖四《台灣空戰記事》,台灣美術雙年展於國立台灣美術館展出現場。(圖片提供:李立中)
不同於「竹篙山戰役與紅腳笭」對鴿笭的探尋,在《台灣空戰記事》李立中開始訓練起自己的鴿子,他試圖演繹「臺灣空戰」期間軍鴿執行任務的過程,將攝像機裝載在所飼養的鴿子身上,至「飛雁新村」【註7】反覆來回試驗,直至攝得所需畫面。在此我們難免質疑動物被工具化的提問,然而,回溯李立中的創作一直與鴿子有關,看似是以鴿子為主體的闡述對於生物與庶民文化的關注,其實更像是以鴿子來作為自我創作的情感投射與認同。
例如,從2015年開始發展的創作《我只想要回家》,除了是對於賽鴿使命的關注,也是一種對於自我的探尋。這時期立中的創作,並不像「台灣空戰記事」一樣夾雜著歷史檔案與敘事,更多的是自身與鴿子之間,互為主體的相互對話開展。當時的他重拾養鴿樂趣,為每一隻鴿子取名、繪畫,每隻鴿子都如同他自己的家人。因為喜愛與興趣追著鴿子跑,鴿子才成為了他創作的一部分,鴿子是生活亦是創作。以及,2019年在「竹篙山戰役與紅腳笭」展場巧遇立中,或書寫此文章前與他面對面討論時,像高俊宏所提到的「…我覺得李立中身上確實有住著一群鴿子,或者這麼說吧,他本身就是鴿子,這種人與動物交會極深的情況…」【註8】,他向我介紹自己作品中的鴿子時,充滿熱情且眼神發亮的狀態,令我印象深刻。
自身的位置
「啊!原來他當時是這樣想的啊。」當我們做著相似的事情之時,不禁會冒出這樣的想法,某種雷同感受的想像造成的頓悟。台灣雙年展展場放置的「タイ-101」【註9】機翼,即是李立中以某種少年工的同理心所製作而成。與立中談話時,他描述:「在製作機翼的當下,那種勞累的狀態,我彷彿也成為一名遠赴日本的台灣少年工。」
圖五《台灣空戰記事》,2020,錄像、攝影、雕塑、剪報、檔案文獻,尺寸依現場而定,台灣美術雙年展於國立台灣美術館展出現場。(圖片提供:李立中)
觀看李立中過去的創作,他從歸巢的本能去靠近鴿子的同時,亦也是打開自己的某種立足點,並透過鴿子來傳達他欲傳達的敘事性,再從中延伸出對於主體的各種投射。其中,包含他對於探求自身的想像,以及賽鴿文化史缺席的想像,甚至這次「台灣空戰記事」中,戰爭時期被強迫製作軍機的少年工們狀態的想像。例如上段製造「タイ-101」機翼的共感,或是錄像裡,透過拍攝鴿子飛行的畫面,來演繹1944年10月12日空戰場景,搭配上旁白文字的敘述,以此透露出對於台灣少年工的想像。展場裡展示的錄像、檔案、標本等裝置物件,其具備的敘事性,皆是為了賦予賽鴿與少年工這些對象具體的位置,更或許拓展了李立中對於台灣主體位置空缺的某種填補。
李立中「粉叫三部曲」所欲探求的主體性,讓人聯想到王聖閎的文章〈藝術家如何重返敘事:蘇育賢與高俊宏〉,其中聖閎以蘇育賢、高俊宏等人的創作實踐提出「敘事轉向」的觀察與回應:「正是因為這是一個經驗愈加震盪破碎、創傷記憶難以言喻的時代,我們才更加需要一種嶄新的敘事力量,需要更敏銳細膩的想像與表達形式,來記述那些原本被遺忘、壓抑和忽略的生命故事。」【註10】,立中以朝向鴿子與少年工的生命經驗,來建立兩者在當代藝術之中的敘事位置,同時反應兩者在歷史檔案中缺席的現況。
小結
花了冗長的三千多字,引用了一些前輩的論點,以個人的角度將李立中的創作理念換句話說後,討論了立中如何介入史料與史料之間的縫隙,藉由敘事性的創作,處理台灣賽鴿前世今生的生命經驗,述說著屬於台灣賽鴿的生命史,為其創造在台灣歷史中的安身之處。
然而,在結語前我不得不強調,在觀看「竹篙山戰役與紅腳笭」之時,不能忽略關於鴿子與李立中本身的情感連結,還有他在此之前較為感性的創作【註11】,似乎才能支撐我持續閱讀立中的檔案創作。但是,在《台灣空戰記事》中,錄像中鴿子與藝術家本身交錯的視角與身份,以及開始培養「自己的軍鴿」,李立中好像逐漸在檔案創作中找到某種連接,不僅僅加入那些個人的想像,給予了更多屬於藝術家自身的,檔案似乎不再只是檔案。
換言之,李立中在《台灣空戰記事》藉由鴿子反思了台灣的歷史,試圖描述那抽象的空缺,且嘗試創造屬於鴿子的位置、少年工的位置,甚至是台灣的位置,但更重要的,他正在創造某個屬於自己的位置—是台灣賽鴿的,也是他自己的安身之處。
圖六《台灣空戰記事》台灣美術雙年展於國立台灣美術館展出現場。
(圖片提供:李立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