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 陳仲賢
一、蒐整散佚的日常疆域
吳易澤身兼探險者、游牧者和狩獵者等的多重身分,而這些足跡以田野調查的方式,遍及於全台都市外圍與鄉村之間模糊的邊疆風景上,吳易澤選擇那些外表看似已破敗或者被棄置的地點(圖1.),從中找尋著風景畫的可行性:
我取材於台灣境內,郊外偏遠地區的風景和植物、廢棄堆,嘗試用環境中被人所遺忘的不毛之地轉化成內在的聖地,讓隱藏在邊緣地帶中的靈魂得到呼吸…
就吳易澤自身的創作自述中,可見其所謂「內在的聖地」,係明顯已不再屬於古典風景畫的範疇內,遠離了西方田園唯美式的借景抒情;反之,讓吳易澤所衷情的「聖地」主要是散落於都市以外,並與鄉村周遭相連的地區風景為主,他有耐心地從這樣的孔隙當中,逐一蒐整不同的過境光景,將這些被人視為理所當然的日常風景,自吳易澤的筆下轉化為架上繪畫的寫實存在;在另一方面,吳易澤的作品內容可藉由相對日常的實景群像,以此黏著寫實與真實間的絕對關係,因此讓原本看似無名、無題亦無重心的畫面母題,可開展成一系列具有情緒性與可對話性的視覺語彙。
在看似杳無人煙的邊疆風景中,吳易澤的〈Soul Landscape〉系列不同於近年來所盛行的廢墟風潮,不追求殘缺至極的破敗景象,也不窺探關於社會寫實的內質議題,吳易澤將其視點是坐落於常民生活的環境裏頭,在這些幾近被忘卻的日常疆域中,嫁接著台灣社會中的特有地氣,如〈開天闢地〉(圖1.)一圖中,可見其中斑駁泥濘的工地,畫面中央有正等待著施作的土方與工具,側旁角落掛上施工中的黃色警示帶,甚至地面上的泥漥,以及剛被輾壓出的推車痕跡等,可就從畫面所見中,吳易澤是刻意真空了人的形象,將專注力投注在與日常疆域中的觀察與對話,但不忘保有邊疆畫面內的人為痕跡,吳易澤藉著各種細節來表現出現場中保有生氣的狀態。
因此,日常疆域與吳易澤的相互關係,有別於現今當代藝術常見形式中的議題批判和情緒緊繃,反倒是投射出關於藝術家內心較為理性的沉靜思考,在此可畫面形塑之前,吳易澤經由在田野調查中的攝影輔助,從實景觀察、影像探析,再進入到繪畫實踐的演繹過程中,介入了原本食之無味的日常,在城鄉主體間的擺盪之中,吳易澤革除單純物質性的文明堆疊,轉借到台灣特有的紅邊米色鐵皮屋、變電箱、路燈,以及於使得上空凌亂而尚未地下化的電線桿,從這些邊疆間隙間的頹廢與樸實(圖2.),間接地建構了土地認同的存在,亦是突顯出吳易澤呼喚原本日常疆域內被忽視的感嘆,轉借召喚出邊疆地帶的失焦美感。
二、中置作為疆域群像的就地號召
吳易澤的作品內容多在都市與鄉村的中間值擺盪著,一不貪圖都市中的紅塵萬丈,二亦不完全自溺於鄉野間的安然清雅,創作發想的基點採取了中庸之道。自〈Soul Landscape〉系列作品的觀察中,不難發現吳易澤的創作軸線保持著相當穩定的發展,他在不同疆域群像裡的輾轉游移,繪畫主題看似進入幾近邊緣而失效的同時,則是施以永恆中置的視覺軸心作為構圖主幹,畫面的絕對平衡直接驅動了原本毫無生氣,甚至是主題失焦的畫面問題;如〈生命的出口〉(圖3.)此圖即是相當明顯的案例之一,視點在高速公路下的灰暗涵道內,而繪畫視點向內延伸作出空間感,最終匯聚於涵道外的反射鏡,雖然構圖內的前後景表現出對稱且平衡的效果,但在畫面中保留了兩面反射鏡各自偏斜的角度(圖4.),自完全嚴謹的畫面平衡中,吳易澤作出細微的竄動,因而呈現出邊疆細節的真實狀態,但不作出過多的粉飾。
吳易澤就像一位於日常疆域游牧的狩獵者,自系列作品中可見他在不斷流動的場域範圍內,在不知名的他方選取目標,以某種游牧方式的偶然駐足,而再一一精準地命中,使得觀者可在畫面上不假思索地畫出一個十字線,並能在這個十字線的中央交集處上,必定能發現有一個可辨讀的依託主體(圖5.),或者可輕易聚焦的視點存在(圖6.),但更為特別的是,這樣看似處心積慮、刻意經營的畫面組織形式,卻是在吳易澤於不自覺的創作脈絡中,所連串逐漸累積而成的。
再綜覽於以吳易澤〈Soul Landscape〉系列作品所組成的疆域群像,其中不僅有著縝密平衡的構圖形式,內裏還包覆著具精神性的表述,訴說著關於新世代對於土地認知的視點,但這一切種種,都不是吳易澤為了「系列化」所做出的風格輸出,這可回歸到吳易澤對於疆域風景的實景體驗與其閱讀方式;在既有雜亂的疆域現場中,觀看的視點勢必不間斷的迷散,但吳易澤透過相機的觀景窗做出總體歸納,將視點強迫鎖定一個置中的焦點之上,而當視點的中置與其後造就出的視覺穩定後,一方面可以凝聚視覺重點和畫面中心,另一方面也可以藉此無題作有題,化解主體虛無的困境,使得在畫面的呈現終端能留有絕對堅毅的凝視力度。
三、黃昏下的地方天際線
現代都市無法抵抗全球化與資本主義的浪潮,同一個品牌、同一個標語或者是同一件商品,可以同時在全球不同的城市同步發售,都市與都市之間的鑑別度與差異性早已趨向於同質,大眾臣服於「城市限定」或是「區域限定」的意識綁架,都市之間也僅是展示櫥窗的置換地。在當代時空被資訊極度壓縮底下,無一都不成為了精緻商品化底下,可任意操作的資本籌碼,那令人嚮往的黃昏美景早就被繽紛絢爛的霓虹燈光給替代了,原有的在地文化於城市裏頭早已蕩然無存。因此,地方文化的回歸勢必要回到該地的疆域中重新探索,吳易澤從一種地方觀察的維度,深究於日常環境中被忽視的存在,開啟了一場台灣本土風景的賦歸任務。
在此,筆者與台灣過往日治時期的美術史做連結,也試圖嘗試讓當代作品與台灣美術史的脈動有些延續性的關係產生。回溯至日治時期,台灣美術進入現代化的過程之中,有過所謂「地方色彩」的時代風格產生,這也是描述著美術在台灣本土上新的扎根與發芽,當時其極具特色的作品,不僅影響了台灣美術史的日後發展,更是註記台灣風景畫的時代風格與其內涵。而吳易澤身處台灣風景畫脈絡軸線的此端,一方面延續了所謂「地方色彩」的特質,將台灣當代的鄉村景致與都市以外的邊疆周圍,做出貼切且寫實的紀錄;而另一方面,則反轉了日治時期著重於現代化建設的描繪重點,從吳易澤的系列作品中,可閱讀到台灣「地方色彩」的當代內質及其延續的生命力,意味著「地方色彩」隨著時代的脈動不斷演進與更新演繹,以不同的視角維度在台灣美術的界域中茁壯,可看作為一種當代史觀的更新,持續與台灣社會中的常民文化產生共鳴。
細數吳易澤的〈Soul Landscape〉系列的表現樣態,係捨棄了傳統風景畫對於取景的過度調味,吳易澤納入了日常疆域原有的樣貌,就日常隨意可及的周遭環境作為食材,運用原汁原味的方式來料理擺盤,在人為條件介入的最小限度下,反而取得了最原始的表現風味,此舉首要呼喚出了在地觀者集體的本土經驗,做出一道具有台灣在地風味的特色料理。在一個簡單而不繁雜的發想概念中,吳易澤沒有要深入指涉到關於土地認同,抑或是國際關係的議題指向,更並非意在探討人為過度建設與浪費,吳易澤單純的在探討關於忽視的日常,回歸於常民文化中,落腳於大眾都能予以了解的空間範圍之內。
最後,相對於都市版圖的急速擴張,吳易澤藉由中置平衡來強化原本日常風景的飄渺,推砌出於日常疆域於都市為中心以外的秩序感,告別了現代化的建築、都市化的壅塞,靜靜待在原地醞釀著,吳易澤造就其系列作品雖非精緻內容的大魚大肉,但依然能夠品嘗到那種誠摯的細膩與自主,片段地貫穿於台灣的常民生活中,無論是住家、街道或者是涵道口,種種地方中的日常表現,吳易澤將這些日常疆域安於黃昏之下唯一的天際線,慰藉著那些在疆域風景迷走的都市靈魂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