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訪談吳聯吟時,他提到幾件作品的靈感,來自在路邊看到宮廟整理櫥窗裡的神將骨架和受龔卓軍策畫的「近未來的交陪」一展影響。書寫文章前,我試著搜尋神將,想理解相關的民俗文化,或許能從民俗文化的資料梳理討論吳聯吟的創作脈絡,企圖參照「近未來的交陪」一展中當代藝術與民俗信仰的往返。卻被搜尋結果中佔據多數版面的新聞標題吸引,『七爺八爺倒頭栽!「神將腳力」操作大不易』,新聞影像中講述的是擔任神將腳力的困難性與行走時的摔跤意外,這種單純就身體感的描述,卻意外對上了吳聯吟後期作品中介入行為的身體感自述。因此,書寫方向毅然決然轉向,談吳聯吟作品中的「虛構身體」如何限制「真實身體」的「行為」,使兩個主體產生拉扯,並從中創造自我的本體論思考。
與「頭」互視
頭有著人的臉、腦及五官,代表著個體的獨特辨識性、思考判斷與五感接收處,常被認為是人的意識、靈魂、記憶及感官理解之處,似乎賦予我們的內心與外部連結的能力。在許多小說、電影與動畫作品中都能看到以頭做文章的設定,例如美國1820年出版的經典小說《沈睡谷傳奇》裡,那位美國獨立戰爭被炸掉頭顱的無頭騎士,每晚尋找自己頭顱的傳說;倪匡的科幻小說《換頭記》,人頭移植所延伸的特務故事;李易修從《山海經》改編的南北管音樂劇《蓬萊》中,被砍頭的軒轅轉世為無頭鬼刑天,在雲鬼的協助下,仍保有自我意識,展開尋找頭、取回記憶的自我探索旅程;今年在Netflix播映的日本動畫《異獸魔都》,男主角開曼頭部因為魔法被置換成蜥蜴,為尋回記憶與人臉狩獵魔法師的故事。這些以頭做文章的故事雖然差異甚大,但在設定中皆強調了頭對於人的獨特性,也就是某種對自我身分的標示性,吳聯吟的兩件作品也有這樣的傾向。
台灣2018年舉辦公投案,當時激起社會對同性婚姻討論浪潮,吳聯吟以此議題思考:「自生命的誕生,便注定了一生乘載靈魂的身體,然而社會卻將我們審判為男性與女性之二元存在。1」,並將其轉為靈感創作了《之間》。《之間》將一段樹幹對分,將其以二分狀態塑造男、女形象,在他們之間的縫隙區隔處點燃火焰,作為儀式連結彼此,火之於木材的關係打開了昇華轉化及毀滅性的多層思考,思考著生命誕生以來的性別問題。
有別於一般標示性別常以身體特徵區分,吳聯吟僅以「頭」塑造兩性的形象,試著處理臉部的細微特徵暗示兩性,但觀者若毫無線索其實難以發覺其性別暗示,卻也因此削弱了二元性別的武斷性,凸顯個人身份的臉部開啟性別的開放性,從獨立個體的角度定義性別。
《在》從頭髮發想,吳聯吟將服兵役前的及肩長髮留下,希望未來能以此束頭髮創作。「在思考方面從工藝取向轉變到藝術創作環境的改變也影響我很多,身分、思想、環境、外表、內自等…種種因素的快速轉變讓我不禁回過頭來面對自己,思考我到底是誰。2」,剛就讀研究所時因為創作環境的改變,以及大學畢業、服兵役到研究生短時間內的身分轉換,吳聯吟將對自我的迷茫感受轉譯為創作。吳聯吟將大學所學的木雕技術作為主要創作手法,雕塑出自己的外在樣貌,藝術家認為頭髮殘存自身記憶,裝設旋轉裝置於雕塑頭像上環繞,以「自己為誰」的經典哲學問題,與雕塑出的自我互視。
臉和頭髮常被指涉為身分或生命的象徵,像是宮崎駿曾在訪談中表示《魔法公主》中的阿席達卡被詛咒纏身後,在村莊進行割髮儀式,藏起臉離開,其實割髮、藏臉都凸顯了阿席達卡已不算一個活人,這是部族村子裡的習俗,大家看起來是阿席達卡自願離開村子,而事實上為使詛咒與部落切割,他被驅逐了。「自塑像」的概念令人聯想到Marc Quinn的作品self,或是卡拉瓦喬的畫中那些以自我頭像替代原本的角色入畫,從複製一顆自己的頭、加入原本自己肉身的血液、頭髮元素,似乎展示某種藝術家創造自己,對於自己身分的探問。吳聯吟以具辨識性的「頭」為形式,創造出一有特定身分的對象,在與此頭像互視的狀態下,自塑像被塑造成另一身分主體,引導他思索更多對於自我的自問。
虛構身體與真實身體
吳聯吟在兩件僅雕刻「頭」的作品中,藉由「頭」具有的辨識性及獨特意義,展現了對性別身分、自我身分的思索探問後。接下來的兩件作品卻一反僅有頭的狀態,為兩副無頭的骨架,靈感來自偶然於街上看到宮廟整理神將,那未著裝、無頭部的裸露骨架,巨大的骨架原本為莊嚴主體的載體,然而在缺乏莊嚴主體與特徵後,在此留下的僅為骨架、去頭部的「無身分狀態」。
失去了頭的身體─「無頭者」如何理解?筆者先從一些案例中的「無頭者」講起。首先為何無頭,經由「砍頭」的動作才造就了無頭。2017年「台灣建國工程隊」的去蔣化,郭維國以激烈的手段「斬首」蔣介石銅像,聲稱破壞歷史政權在人們心中威權的陰影及殖民的烙印。王德威曾比較憂患餘生、魯迅及沈從文和舞鶴書寫下的砍頭故事,講述前三者認為現代性用砍頭這種身體裂解的形式,體現中國經驗中的野蠻印記,舞鶴的《餘生》開啟了不同的歷史敘事角度,關照部落主體性與殖民/國家的主權性矛盾交會之處,如何看待砍頭歷史,界定野蠻與文明,需要在共識性的史觀中思考。再來,「無頭者」會不會其實原本就無頭,巴塔耶的無頭者(Acéphale)並非人被砍頭了,而是人離開自己的頭,人必須離開腦袋才能思考自身,不受限於類似牢籠的腦袋。張照堂1960年代那張著名的無頭者攝影,常被評論者指出暗示了台灣後殖民歷史下的失控狀態、去文化的歷史經驗、集權統治下的荒謬感,以及缺乏主體的歷史過程。最後,擁有可替代的頭也是無頭者,日本動畫麵包超人總是有許多的頭能替換,這樣的可替換性的失序也是另一種無頭,頭已失去其存在的不可替代性。
上段將無頭者分為幾種,而吳聯吟的作品中挪用的對象為神的載體,是以敬畏的狀態僅挪用無頭載體,或是以砍頭的狀態取代載體原本承載者,兩者有著對宗教完全不同的思考。然而仔細推敲吳聯吟所提出的「人中人」一詞,他創造的載體更重要的為他將結構轉譯為人體骨骼,雖是骨架但當人進入其中,其實是身體外擴展的身體,骨架擺脫原本文化功能中的神性,是種類似巴塔耶的無頭者(Acéphale)狀態,因為擴展的身體沒有頭,所以才逃逸出原本限於自我的頭部雕塑。藉由無頭的主體重新探問自我,兩種主體之間的關係呈現某種分離時彼此空缺,但「人中人」時,卻建構了彼此身分的狀態。
擴張的除了身體,似乎也擴張了某種心理層面的權力認知,隨著擴展的身體,能佔據的空間也因此擴大,有了不同於真實身體尺幅的空間控制權,雖然在行動上其實有了新的限制,因為巨大和裝置性的構造,使其只能遵循特定的運動模式,但這種規訓卻引導心理層面更為專一的強化。人體為動力,卻被他者的身體規訓,去頭後的肢體其實是某種主體,動力來源為人中人,但兩具身體彼此牽制,互為主體拉扯卻也肯定對象的主體性。
隨真實心理形變的虛構身體
挪用神將骨架,創造另一主體與自己拉扯,真實身體從擴大的虛擬身體肯定自我,然而隨著心理情緒上的變化,吳聯吟的另一主體開始產生形變。在擴張的骨架後,吳聯吟經歷了創作的瓶頸,在這樣的心理狀態中,能發覺《就這樣過了一段日子》的虛擬身體,以撐開膨脹僅能以碎裂無力垂吊的看似脆弱狀態呈現,若無懸掛則無從展示,而身為人中人的真實身體主體,吳聯吟更加被虛擬身體的主體限制,強烈地牽制阻礙彼此,將自身限縮在僅能以懸掛呈現的身軀之中,放大無助的心理層面,失去(放棄)可行動的能力。
《旋轉》則將挪用的概念又經一層創作轉換,不僅是神將骨架結構上的挪用,吳聯吟靈感來自神將搖擺走在街上,手臂大幅度搖擺的狀態,他以局部的肢體複製,創造了一副八支手的虛構身體。
我創作出一個有八支手的裝置,沉重的裝置透過旋轉讓木雕手臂懸浮起來,旋轉使身體產生暈眩感,但又要將注意力專注往同一個方位移動,這種狀態就像是舞弄神將的人或是乩童那樣暈眩又亢奮。在旋轉狀態外界變得模糊,但在我眼前的手臂卻是清晰的,好像很堅定告訴我往前走就對的感覺,這很像我的創作狀態,即使跌跌撞撞,外人不懂我在幹嘛,但在那種狀態裡,我能夠真誠面對我自己,而且只能相信自己,努力一步步往前走。
穿戴於真實身體時,虛擬身體阻礙行走,但阻礙的狀態卻延伸他個人另一種心靈上的肯定解讀。吳聯吟創造的「虛構身體」會隨著當時的心理狀態產生形變,投射其特定的樣貌,且形變中的設定會阻礙自身身體的行為,真實身體以某種被限制的狀態行動,但在心理層面上這種限制反倒映照出對自我的本體論思考,形變的虛擬身體,在造型上比起《與祂 1》、《與祂 2》碎裂,但其存在的主體性卻越顯加強、完整了真實身體的主體性。
小結
對於身分的空缺、身分的探問、或是從虛擬身體建構身分的狀態,有如《攻殼機動隊》的草雉素子除了大腦,其身體的所有肉體部分均為人工製造的機械身體,這種身體被改造後的狀態更易喚起人類的自我的本體論思考。吳聯吟的創作以身體作為元素,從帶有身分的身體部位─頭、挪用神將結構的裂解身體、到最後以部分部位複製增生的形變身體,所有的虛構身體都有著自己的身分、主體性,但當他將虛構身體作為載體時,虛構身體限制真實身體的行為,如同修行磨練一般,從被限制的身體感,虛構身體中的真實身體主體性卻因此被凸顯,開啟自我的探問旅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