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吳欣怡
摘要
訪談以梁廷毓「斷頭河計畫」作為藝術機器為主要切入視角,討論計畫的生成動態,將連結田野調查、研究書寫與作品空間等三大部分,於此文章中共置互照、交叉談論,試圖梳理計畫的運動方向與開放性。包含作品生產之前,所進行跨學科的田野調查,與「歹物」觀念的研究書寫創造,以田調與觀念創造作為厚實奠基,為其後作品投注動能。在建構觀念之後,若作品為計畫的生產末端,如何以檔案敘事,拓墣「死亡地理」與「歹物」的影像空間。
文|吳欣怡
摘要
訪談以梁廷毓「斷頭河計畫」作為藝術機器為主要切入視角,討論計畫的生成動態,將連結田野調查、研究書寫與作品空間等三大部分,於此文章中共置互照、交叉談論,試圖梳理計畫的運動方向與開放性。包含作品生產之前,所進行跨學科的田野調查,與「歹物」觀念的研究書寫創造,以田調與觀念創造作為厚實奠基,為其後作品投注動能。在建構觀念之後,若作品為計畫的生產末端,如何以檔案敘事,拓墣「死亡地理」與「歹物」的影像空間。
作品此前、觀念其後 ——斷頭河計畫生成動態:專訪梁廷毓
空間作為一個承載『歹物殺人、害命、厄運』的地方,也決定了鬼魂如何被敘事的方式。一方面,祂(歹物)指的是「壞東西」、鬼、陰氣,或不潔、骯髒、陰穢的靈體,或是指稱一處不乾淨、聚陰之地,因而是沒有被賦予特定的言說位置,亦沒有具體現身原因的鬼魂。另一方面,在民間觀念裡,祂不是一種隱喻的修辭策略,也不是透過歷史創傷的書寫、鬼魅返還等方式,與倫理、正義等課題進行連結,而是一種非歷史、非道德教訓、無原因、無法溝通、但卻持續存在、不因問題解決就消失的時空觀念。[1]
沿著當代藝術館散滿日光的二樓廊道,轉身折入深黑的展間。一張標題為「神靈顯蹟」的文件釘在黑色斜面上,內容描述時間於清代咸豐年間,在原住民即將出草、迫近客家聚落之際,神明以雞鳴向村落示警的神蹟。在闡述這則地方軼事的文字左方,連著一張黑白衛星地圖,地圖上標誌了「殺人店」、「馬武督」、「隘寮坪」等地名。若嘗試以梁廷毓創造的計畫觀念思考,這張地圖展現所謂的「死亡地理」,地形中預設了死亡條件、死亡於此不斷增生與堆疊。在《斷頭之河》裝置的展陳上,此文件的布置鋪陳了,在死亡發生之前,於特定地理空間裡,便已密佈引誘死亡的高張潛能,神祇以雞鳴示警,更建構了一個死亡將臨、風聲鶴唳的時空狀態。
作品此前:跨學科田野調查與歹物觀念創造
甫入《斷頭之河》裝置作品展間,便以文件鋪設了一個死亡尚待發生,卻充盈致死潛能的凝滯時空,在穿越這個將臨而未臨的過渡狀態後,潛能化為真實,作用於死亡地理之中,死亡事件於此頻發。如此鋪設方式,亦十分類似於「斷頭河計畫」整體創作的推進動態:在作品生產前,先進行大量縝密的田野調查,接著透過研究書寫創造觀念,兩者作為厚實奠基,並為其後投注動能,接著才有作品的誕生。
在田野調查上,梁廷毓訪問了兩百餘位桃園龍潭、新竹關西一帶耆老,他指出:「田調的積極面向是連結現場的居民、社區,而非僅是資料的搜集。田調也一定要做到細緻,便會發現既有文獻無法回答的問題,那些在過去研究裡沒有被採集的資訊,在缺乏檔案紀錄下,我要讓它如何自我證成,並進入一個實質跨學科的討論。」這些零餘於當前學術考究之外的一手採集,在此藝術計畫中,該如何透過自陳、獨立成義,於是在梳理田調與各類相關資料與文獻後,創造了「歹物」地誌觀念,在研究中以實際事例作為論述材料,從而層進推論:「歹物是一種不斷趨近於物質臨界的動態過程之中的存在,他與特定的空間與地理環境緊密嵌結。」[2],歹物在特定地理空間中,是如土壤般的物質存在,不是虛幻或隱喻,亦非純然恐懼心理作祟,而是此空間的真實元素之一,意即此特定空間內建死亡於其中,由作為元素之一的「歹物」供應了致死的潛能。
和其他處理文件、檔案、強調以藝術作為另類歷史建構的藝術家們極大不同的是,歹物觀念並不直接進入藝術造型語言與形式操作,在藝術作品生產之前,他選擇了過往藝術家幾乎不太觸及的方式——將新造觀念以論文書寫作為生成工具、形式載體,參與諸多研討會、投稿學術期刊,企圖擴增此計畫的對話場域,以跨學科的方式,補充藝術在略顯封閉的生產模式下,所隱藏的窒礙與不足。訪談中,梁廷毓特別強調田調與創造觀念,兩者在計畫中作為前端工作的重要性:「如果目前的藝術形式要有所突破的話,我會認為前面這些工作很重要,因為會影響後面如何定義甚麼是『展示』、在何處展示、以及創作行動與展示地點之間的關係與操作方式。避免過於快速地將涵蓋面向的複雜性,太快收攏成一種自我詮釋。我會思考這些前段工作方法的累積,它們能和外部銜接可能性,所以我會比較注重在前端工作的部分,而不是現在各種階段性的(作品)展示。也就是說,如果現在的展示方式,某種程度上,仍圍繞在一個比較封閉的、屬於美術館的社群裡,觀眾可能有一定的知識水平或社會階層的話,那麼前端工作就是為了讓最後展示不只在美術館,可能還能回到地方,或向原來便存在連結的人們進行展示。美術館可以是一個展示空間,但不能排拒其他空間,這是一個跨空間的複合展示方式。」若作為學者,田調作為研究方法,論文寫作或許已是其研究終點,但在斷頭河計畫型藝術創作裡,若作品是此計畫的最終生產,那麼田調與論文寫作(創造觀念)即是兩項不可或缺的程序,兩者皆為生產作品的研究方法,賦予日後的作品動能,其不可或缺性,更密切關乎著計畫如何被觀看與閱讀的方式。
觀念其後:以檔案敘事、構築空間的錄像作品
在斷頭河計畫裡,若大致劃分,主要應可分為三次階段性展出:兩次個展,一次聯展。首次個展為「山、殺人、斷頭河」,2018年3至4月於水谷藝術展出;接著是「番肉考」,2018年10至11月於桃園众藝術展出。第三次則是在2019年1至4月,於當代藝術館「烏鬼」聯展中,展出《斷頭之河》裝置作品。在上述階段性的作品呈現中,除了文件展示與地圖繪製外,每次展覽各有一部主要錄像作品,分別為〈著魔之地〉、〈番顱考〉以及新作〈無頭河〉。其中〈著魔之地〉為雙頻錄像,另兩部則為單頻。這三部作品藉著耆老口述、問山、問土地神,以貼合在地文本的方式,試圖重啟歷史書寫,亦是現階段對於客家族群端研究觀點的呈現。
三部錄像在視覺上最為強烈之處,莫過於畫面所見皆非實物所批覆的經驗色調,其以濃豔色澤調光,使影像染上詭譎之感。色調來源來自於等高線地形圖上,慣以不同的高度級距對應特定色彩,藉此,原來平面的地圖,使觀者方能悉知實際垂直的地勢起伏。這樣的套色方式應用於作品之中,在這三部錄像裡,亦根據畫面實地空間的地形高低,去進行影像顏色的配置,呈現如地獄般的色調。他的考量是:「太多的錄像在處理比較有陰暗面,或有歷史厚度的地區時,都會把影像飽和度降低,變得灰灰暗暗的,可是這種灰灰暗暗的色調,它觀看時有一個優點,就是可以拉出一個距離,用很冷調的方式去處理歷史的『熱區』,因此我嘗試反向的讓影像熱一點。」這所謂的「熱影像」,在作品中構築了真實與虛構雙聲並置的矛盾張力,若純以視覺觀看,這些濃豔畫面裡的物體與空間色澤,是和肉眼可見的實物色彩全然不同的,這之間的巨大差異,製造了不言而喻的戲劇感、虛構感。然而這些失落現實色彩的影像,卻又依照畫面空間對應經驗世界中的實際地形高低,去進行顏色的配置,這些被等高線所重新染色的影像,企圖在錄像中建構實地現場,並為原來平面的影像,開闢了一種虛擬的縱深,構築了「死亡地理」空間。
在〈無頭河〉裡,除了一貫的濃豔色調外,並加入許多聽覺元素,包括旁白、田調現場的受訪者聲音,並以大量的鐘聲與雞鳴作為轉場,這些迴盪的餘音,亦加深了作品的空間性,彷彿重回過去風聲鶴唳的歷史現場。他說:「對我來說,會有一個現場性的問題,影像對我而言確實很重要,有沒有辦法回到影像背後的一些背景,並打開閱讀空間,讓觀者有機會連結至現實空間,是我滿在乎的問題。因為社會性的藝術所帶動的行動面向,相較於其他類型的創作,在於多了可以調動觀眾身體的可能性,以及能重新連結到社會空間的能耐。除了觀眾與作品間的關係之外,還有一個與現場的關係。因此對我而言,不能只有作品與觀眾的關係,而要留一個能回到社會現場的空隙,無論是給出觀眾的位置(身體性),或是本身即具有現場實踐的藝術形式,要有將田野(檔案)重新介入現實的能力。」
若多數影像作品較著重於時間的雕琢,那麼梁廷毓的影像作品卻無疑是屬於空間的。雖使用影像,然而卻不使用影像敘事,而是以檔案推進敘事,若以其所強調的「物質性」解讀之,作品中對於實地空間中「物質性」元素(等高線色調、地圖、田調訪談、旁白講述事件、躑杯問靈聲、鐘聲、雞鳴聲、環境音等)的放大與標舉,使創作者主體隱於作品之後,這些物質性元素在作品中得以自我證成,而非雜揉創作者生命經驗與情感間接成義,在影像作品中拓墣了一個特異的「歹物」地誌空間。
計畫待續:藝術機器的有機運作
在斷頭河計畫之前,梁廷毓的創作亦多以社會性題材為主,範圍涉及殖民、原住民、空間治理等議題。2014年,他開始自造型性創作逐漸轉向現場行動,書寫創作手稿、筆記,並至實地調查,在現場進行行為創作,以單件行為與行動為主。2015年開始進行計畫型創作,第一個計畫為「複視計畫」,開始讓創作進入研究層面,對留存下來的殖民影像去做影像的再思考、再觀看,生產了多組作品,並至現場進行行為與行動,同時撰寫研究文章。2016年,上半年有持續至今的「引爆火山計畫」(共同創作計畫),探討火山與城市的關係;下半年則以「靈遊團計畫」思考鬼魂與地方軼聞的關係,以及同樣延續至今、與北投平埔族相關的「保德宮計畫」。其中「靈遊團計畫」裡所探討的鬼魂觀念,延伸到2017年啟動的「斷頭河計畫」中持續發展、擴張。
梁廷毓將斷頭河計畫,比喻為一部藝術機器,透過不斷有機地運作,保持著可溝通性與跨學科的協作性,他指出:「我覺得一個計畫型創作,如果可以帶起一個跨學科的批評滿重要的,因為除了藝術圈原來便依附於機構或特定補助體系的藝評書寫之外,這類型的創作也會需要一些來自藝術圈外部的跨學科批評,若就目前的現狀來說,是創作者必須要積極、主動去牽引的。」此外,梁廷毓也認為在藝術計畫中,階段性的作品其實要保持一個未完成的態度,必須持續開放一個動態閱讀的過程:「作品產出是含納在計畫之中的一個未完成狀態,這個未完成,指的是作品的討論以及與性質的界定,不因展覽結束而被框定與標籤化,而是隨著計畫持續進行,維持不同面向與動態的閱讀視角。」
斷頭河計畫預計將分別納入原客衝突的雙方觀點,經食人地理研究、村落化田野調查的進行,完成文化相對強勢的客家視角細究後,另一方被客家同化、相對弱勢的泰雅族、平埔族等原住民觀點,也將以《襲奪之河》梳理之。除了保持原來已生產的作品與書寫開放性外,亦持續透過新觀點的加入、發掘與研究,使這部藝術機器保持積極運動的狀態,繼續以特異的書寫與研究,開啟觀者的新知識、新感知。
——————————————————————————————————
受訪者簡介
梁廷毓(1994,臺灣)目前就讀於國立臺北藝術大學藝術跨領域研究所。創作主要結合地方調查與研究,以計畫性的藝術行動、複合場域的媒體實踐為主,近期延伸關於地方異聞的探討,並以動態影像、地方鬼故事採集、製圖、書寫的方式探究鬼魂與地形的關係。
相關連結
《山、殺人、斷頭河》trailer:https://reurl.cc/bxdmr
《番肉考》trailer:https://reurl.cc/3mkMV
當代藝術館「烏鬼」梁廷毓:https://reurl.cc/EDmQA
——————————————————————————————————
訪談資訊
訪談日期:2019年4月30日
訪談地點:台北藝術大學,阿福草餐廳
訪談撰稿:吳欣怡
圖片提供:梁廷毓
[1]梁廷毓。〈歹物考:論一種「在地之物」與「死亡地理」的敘事觀〉,論文發表於「其餘的興起——2019文化研究年會」。台北、新竹:CSA文化研究學會、交通大學社會與文化研究所、交通大學/台灣聯合大學系統文化研究國際中心主辦,2019年3月9日至10日。
[2]梁廷毓。〈歹物考:論一種「在地之物」與「死亡地理」的敘事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