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覧羅倩
前言
原子筆對一般人來說並不陌生,是常見的書寫工具。作為藝術家的繪畫工具,就顯得有點特殊了。范思琪畢業於臺北藝術大學美術系碩士班創作組,沈浸在傳統美術訓練的創作者,在學期間不如同時期的同學活躍,很早就確立自己的方向、舉辦個展,與畫廊簽約的機會也伴隨而來。反而因為主修版畫的關係,打磨出幾分嫻靜與內斂的特質,不急著在浪頭上表現自己,而是沉穩的走在自己人生的道路上。反映在創作上,觀看其素描作品時,除了感受到透過身體帶動筆尖傳達到紙張的痕跡,耗費時間的全神投入,專注於筆耕,純粹且單一的精神意志散發出源源不絕的力量。
范思琪特別鍾情於原子筆,原先打底與構思用的素描工具躍升成主要創作媒材,對她來說,並不是將素描視為創作前的練習工具,而是對媒材性格與創作姿態的選擇。隨手可得的原子筆,在潔白的素描紙上創造三維空間,這些疊加的筆觸與經過的時間,融合范思琪對於世界的觀察,一點一滴,累積成張。以她獨特的視覺手法轉化到每一次相遇的筆觸之間覧點、線、面覧起初面對的是一片空白,從基本的線條開始,在素描紙這尺幅不大的方圓之間,持續穿梭其中。在重複的身體勞動中,開始與停頓;拿起與落下,在看似黑白與平淡的紙上,創造令人驚異的力道與量體構成,甚至帶有神秘不可言說的意味。
一、素描光構與空間溫度
「我不知道我在畫什麼。」過往一張張介於抽象與具象之間的素描作品,僅留下為數不多的線索,讓觀著自由詮釋,不同於日常風景寫生有現實參照物可循,在缺少現實對照下,如何談近乎純粹物質狀態的作品?如何談在極度專注的精神情況下,連藝術家本人或許都無法說清楚是什麼,增加了理解作品的困難度。反反覆覆縈繞於創作直覺與作者的主觀意識,也曾經困惑著范思琪,從她的碩士論文《當身體成為線條:一個關於創作的試驗》(2012),以「知覺」、「無意圖性」、「身體感官」、「潛意識」作為論文的關鍵字可略知一
二。
談2017年一系列自我實驗的素描作品之前。先把時間拉回到求學時期最後階段,范思琪正經歷創作自身的困惑,進而回頭思考素描如何成為實踐與可能的方法,重新探索材料的使用方式。2014年,范思琪以《安靜地,流動者》(2013)得到了高雄獎,【圖1】這一組作品不完全是在學時期的創作。把時間再往前推,她曾在讀研時期(2010-1)至捷克布拉格版畫工作室當交換學生一年,也與有機會遊歷西歐各國的經歷有關。高雄獎得獎後隨即2014年到了比利時版畫工作室(Frans Masereel centrum)駐村,這樣推算起來,得到高雄獎反倒是畢業以後的事了。《安靜地,流動者》(2013)這組作品源於捷克交換生時期,留學生因異地語言的不熟悉,生活除了創作相對單純許多,范思琪在捷克時全然投入於創作思考與實踐的培養皿中,可從她當時提供的創作理念感受到靜謐其中的精神狀態:
「一筆一劃、一筆一劃、一筆一劃,我安靜地劃著,潛沉在線海裡。在黑暗中漫漫遊走,在月光下,尋找永恆/片刻的安寧。」
我好奇這組作品畫的究竟是什麼?其實是當時在布拉格學校住宿一樓公共餐廳交誼桌上的仙人掌盆栽。某日,光線打在上頭,凝視與對望之下,空間氛圍與陽光投射的溫度,一切正好讓藝術家想把此刻的時間定住覧素描光構於是成形,偶遇的日常風景成為了一個契機。從這條線索回來看其碩士論文將知覺如何作用於創作作為探索自身的關鍵,是藝術家對於碩士時期創作實踐所理出的脈絡。
透過藝術家的眼睛,尋常風景有了閃耀自身的獨特瞬間。對范思琪來說,不是如實地畫下來而已:捕捉、鎖定、還原、行動、轉化、詮釋,都是素描過程的路徑。從完成的作品來看,似乎失去了與現實對象物形體的依據,反倒讓觀者辨識不出來了。這不是范思琪有意遮掩其取自現實生活的障眼法,而是透過藝術創作理解世界的方式。放大聚焦後,成為擷取與詮釋的視覺意象,對象物是一個局部放大的切片覧針與表皮覧化作純粹線條的構成,在畫面上疊交出屬於視覺語彙的張力。《安靜地,流動者》帶來的體感,銳利與飽滿並存,光量與暗面共構交織疊成的形體,時間性被獨自保存在畫面之中,隱約感受到畫面的能量與空間所帶來的溫度。集身體反覆勞動與專注,將當時感受透過筆,以最基礎的行動,一劃一劃建構出來,以感性的語彙來說:是藝術家努力想保存對於生命風景片刻的觸動與眷戀。
二、平衡中的介入與對抗
「是素描改變了我。」對范思琪來説,欲創造的對象之物反過來改變了她。聽起來頗耐人尋味,一般創作者往往是對畫布有所想法於是創造,作為對象物的素描反而反過來影響了藝術家。畫面上的簡潔與樸素,其實是透過筆的反覆著力形成,下筆之後於是停駐的時光,不容許塗改的可能,一次次的疊,創作究竟是如何反過來影響創作者?透過素描,身體與心靈的同步鍛鍊,其他人事物無法介入的純粹時間,只剩下創作的領地:創作者與對象物覧素描紙的相互凝視。
在長時間凝視作品與持續不斷地在紙上行動,現實世界暫時被拋諸在後頭,只剩下創作者的意識與創作,反倒能更能聽見自己內在的聲音,對於一位善於表達純粹物質狀態的創作者來說是重要的。2015年因母親生病,對於需要長時間專注投入的創作勞動暫時被擱置切斷,回到家中照顧母親並分擔家務的創作者,日常生活以具體的時間形式佔據了創作的時間。2017年鴻梅藝術基金會的入選,實為重要的轉折,除了有餘力重拾創作,從現實俗務中逐步沉澱與回歸。我認為在理解2017年一系列名為「隨筆」與「習作」的作品之前,需要先瞭解藝術家經歷的生命經驗與創作實踐。
新作將從一件舊作《旋08》(Whirls, 2015)【圖2】說起,創作時寫下的文字筆記,詳細描述創作狀態的片段思考與身體行動,線條的構造樣態與速度的交織。前往未知,這之中有一種相信的力量,對於創作、對於用筆,與這等待填滿的純白風景。
在2017年的之前與之後,由於現實因素,可以看出作品本身密實度的差異,關注時間與身體的力度,《旋08》的幽光凜凜,稍微光亮之處隱約可見筆行經所留下線的痕跡,線與線交疊所形成更黑的點,彼此纏繞在一塊,下方則是暈染的闇,隨時要往上蔓延,這之間卻又像從地面散發出的唯一的光,是用其厚實深沉的筆奠基出的內在風景。
一種微妙的平衡保持在創作者與對象物之間,如同畫素描的過程如何改變藝術家的心理狀態,作為筆的力觸地的平面,藝術家身體的意識如何與紙張產生痕跡的共存,而不至於用力過度劃破紙張,施力之中同時保持一定的平衡,是力的展現,紙張同時作為面臨與乘載力的平面,吸收筆的力道於紙上平面之上,實為一種平面上彼此施力與抵銷的共構關係。
三、物件與平面作為實驗的場域
在2017年「隨筆」與「習作」的六件作品之中,可分成兩個部分。「隨筆01、隨筆02、隨筆03」系列,是關於筆的繪畫書寫,是藝術家試圖放鬆自我主導權的實驗,來釋放手的動能,可以說這系列還是有透過筆在紙張上作畫的意圖,在300磅Fabriano極細目水彩紙上的行筆《隨筆01》【圖3】、Beta Pan無墨金屬筆滑過的《隨筆02》【圖4】,到使用竹筷、刮刀等現成物《隨筆03》,【圖5】除了筆才的實驗以外,畫面上顏料的密度與過往不同,類似速記的隨筆,帶有原子筆痕跡的淺層平面,邁入更淡的筆跡,框架下的白底浮上邊。因使用筆的方式與顏料改變,原本反覆堆疊所構成的量感,光面明暗之間的光透感,扎實立體帶出輕薄紙張上的厚重感也隨之消失,行筆的過程成了實驗,試探紙材與筆材彼此相遇的可能性。如在《隨筆02》使用的是表面光滑厚硬紙(356磅Arches極細目水彩紙),而類似2H極淡的筆跡在光滑紙上作用下,展現淡淡的一層印象,看似輕盈的畫面質感,近看則是多重線圈交疊串連。《隨筆03》則直接用現成物取代原子筆,將紙材視為已上色的顏料,用竹筷與刮刀磨劃過粗顆粒紙材,在300磅的山度士粗面水彩紙的平面上進行凹與凸的施壓、撫平與扎織,結果好似一張沒有被行走的山水風景覧無(表面於無形)覧其實已塗滿一切行動的路徑。從《隨筆01》到《隨筆03》,可以看到創作者對於筆材實驗的意識,已經超脫原本圖畫於紙張的畫幅邊界,構成紙張的內容,而用紙材於筆材的可能性來作畫,所謂創作者的概念或觀念不再停留於紙內的構成,而是材料可以如何的觀念實驗。
因此在「習作」系列,看到的是藝術家如何突破原本在紙張上面作畫的素描思考,強調劃下的痕跡本身,而不再著眼於劃下筆的痕跡自身,採用300磅山度士粗面水彩紙與Beta Pan,紙材成為筆跡是否會留下的關鍵,而不是藝術家的力道影響顏色的濃淡,可謂「寫線的口氣」。因此,曖昧有趣的是,介於現成物與雕塑之間,介於素描與觀念之間,介於行動與不行動之間,都與作品呈現出來可能引發的思考有關,藝術家對於繪畫的思考,不再囿限於紙上生成的風景,而是素描作為一種行動的可能性。如《習作一》【圖6】如思緒線圈在白色紙張上綿延不絕,翻過來即是施力過的淡泊筆跡(不代表沒有施加力於紙上),力透紙在另一層表現為某種淺浮雕與織物的特殊紙感。如《習作二》【圖7】紙張的鵝黃與上頭的空無。如《習作三》【圖8】地層堆疊剖面,類似紙張纖維原本的質感,這些經筆持續行走後無與有的曖昧,可視為藝術家對媒材自身嘗試的新突破。
四、身體與手是一起呼吸的
在今年的年初認識范思琪後,知道她對於現階段的創作還在持續摸索,也是一位努力爭取機會的創作者。就在2018年1月22號第一次訪談後,她順利申請到南法DRAW International素描藝術村駐村,隨即前往法國駐村一個多月(2/27-4/9),離開自己熟悉的地方,看看新的環境、新的際遇如何影響創作,能提供什麼樣的養分灌溉自己。《呼吸的形狀(一)》【圖9】與《呼吸的形狀(二)》【圖10】即是在南法的創作,延續「隨筆」與「習作」搭配一段文字,可以明顯從閱讀中發現「呼吸」與先前的差異,文字中可以看到素描與文字的關係指向性意味濃厚,像是先有文字再下筆,或是文字成了素描的說明,兩者與創作者身體呼吸的韻律互為主體,端看觀者是先讀了文字或是看了作品。怎麼看?一上一下,一筆往上提,一筆往下移;或是跟明確的告訴觀者,一吸一吐之間,由左到右,一排一排,敘事性比起先前更為清晰,如在閱讀中感受畫與畫的動作,也在看畫之間,再溫習了一次剛才所讀,范思琪好像在細數時間,並將它寫下,歡迎觀者一同進入她的世界。「呼吸」之前的「隨筆」與「習作」,像是已經把菜端上桌,只能看其形,猜其情,雖說詮釋空間大,也更顯得靜與沉。「呼吸」將身體的韻律與畫筆成形的關係更為清楚地揭露,墨色輕巧活潑,從文字與筆畫的排列與呼吸中,如身臨其境,展現與觀者對話交流的開放性。
小結、身體痕跡與行動書寫
最後,指出很重要的一點是,范思琪持續關注在產生能動性的身體與想要創造什麼之間,這迷人的過程。延續其碩士論文欲解決的創作命題有關:當身體成為線條,身體知覺作為實驗過程,暸解創作當下的過程,凝視自我創作地外顯化、自身勞動與紙張的關係。將身體等同於線條,身體與畫筆合一,身體成為筆下的線,形構眼前時間的流逝,介於有意識與無意識之間,值得進一步探究。然而曾經學習版畫的經驗,也相當重要,「重複」是其重要的特色之一,行為藝術家謝德慶對她在大學時學做版、實驗版畫可能性的影響很大,這部分可以從過往學生時期創作的作品回溯,如果說謝德慶的創作以觀念藝術的發想與執行的過程作為核心,重複的行動與行為是其創作的關鍵,而物質性是作為行動的證明檔案。對曾經學習版畫的范思琪來說,則不可能完全排除創作媒材的物質性,單純以檔案視之。當范思琪透過謝德慶測量時間的概念,轉成作為版畫來思考日常生活與創作時,毋寧說製版這件事成為她試探時間如何作用於材料,以時間作為連續性單位測量版,實踐謝德慶的觀念行動如何在每日版的塑型中凝刻時間。
關於現實生活的重複性勞動,藝術家曾提到她平時兼職工作為室內裝潢裏頭特殊漆料的油漆工,這樣反覆單調的工作讓她有放鬆與停止思考任何事的時間與空間,她不負責上漆作畫,只協助漆料的準備工作,上漆使用筆刷的動作其實與素描的動作差距並不遠,或許是藝術家抗拒參與上漆的一部分原因,純粹重複的體力勞動,必須製造脫離創作與生活的間隙,得以暫時倒空自己,「全然放空」相比於在素描上的施力與行動,兩者形成全然的對比,一方面隨筆所致的「創造」,一方面又讓主體讓位給行動的手。
筆者認為「筆的意象性」也是理解范思琪作品的線索之一,筆究竟要帶著她往哪裡去?走向哪裡?她的身體勞動與用筆的重複在過去如2013年的《安靜地,流動者》與2015年的《旋08》時更傾向於純粹意識的精神世界,最終用筆過後痕跡的遺留,是所謂作品的完成,亦為一幅平面作品。
將身體當作一隻不停歇的畫筆,持續的勞動耕耘,佐著日常時間的堆疊才能成形,范思琪用視覺捕捉對於世界的感知,生活的光影與靜謐的物件,有形的形體轉換成抽象線條的堆疊,關注生活的日常,苦行僧(身)式的沈浸在繪畫意識之中,在當代平面繪畫裡頭,這樣的創作姿態或許太安靜與古典了些,不特別追逐藝術潮流,無特別介入社會與宣示創作主體性,如在她學生時期,裝置藝術、錄像藝術與行為藝術的風潮,反而持續堅持一種方式淬煉繪畫作為純物質與精神詮釋的領地,甚至將主體性讓位給行動與未知,這樣的創作者在當代影像飛快而逝,技術瞬息萬變的時代,實屬難得。能在其作品前稍微駐足沈思,賦予心靈某種沈澱的力量。經過2017年至今這三個系列的實驗與試驗之後,的確看到范思琪試圖透過身體行動向外敞開,讓出更多的空間給觀者駐足。未來若能多強調作為創作者的主體意識與觀點,以她扎實的繪畫功力與對生活細膩的觀察,應能讓更多觀眾貼近感受她漫漫耕耘出來的創作世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