死亡:凝觀髑髏
《莊子·至樂》篇中,描述莊子前往楚國的途中,路旁遇到一個骷髏,便將骷髏拾起,晚上作為枕頭。午夜,骷髏進入莊子的夢中,無論莊子如何勸說生命之好,讓主掌生死的司命給予其肉身,骷髏仍表示死後至樂,絲毫不想復生。肉身終究是死亡的基底,骨骸則是復活的前提。東漢張衡的《髑髏賦》談到給予骷髏以四肢、五官、五臟、六神,便能使骷髏復活。曹植的《髑髏説》則是要請求主宰萬物的神靈和主掌生死的司命,給予骷髏的肉體,才能使其得以歸返人世。呈顯出昔時人們認為骨、肉有別,魂、體分明,身、形分離之觀念。甚至呈現骷髏以「死」為依歸,不以「生」為目的之生死觀。
髑髏是已死之人退去肉體、或屍體腐化而成的骸骨。在諸多地方文化當中,是具有死亡意涵的象徵,常被描繪成死靈或鬼神的形貌。南宋畫師李嵩的《骷髏幻戲圖》則將骷髏當作一種社會諷喻,描繪底層人民生命無常的時代關照。畫中的大、小骷髏與爬行嬰孩之間的親密互動,「生意」與「死氣」之間彼此相隔、卻又相互吸引。而帶著笑意的骷髏與無懼的嬰孩,兩者是一種乖張的對比,詭異地同處於一個交際網絡和互動關係之中,毫無人鬼分殊、恐懼的隔閡與阻滯。而日本浮世繪師河鍋曉齋(Kawanabe Kyōsai)以妖鬼題材、詭異的畫風稱著。在他《髑髏與蜥蜴》畫中,蜥蜴穿梭於髑髏的窟窿之間,描繪出死亡骸骨與生命萬物更迭的關係,溢出人們對於無常的恐懼,透析某種自然靜觀、宇宙瞬息的狀態。在《月下竹林骸骨行》畫中,全圖之中只有髑髏手提的燈籠有設色,身後的竹林與左側的留白之處,形成畫面的對比。相反的,藝術家劉信義的《死神與霓虹》,在一個全然幽黑的地方,隱隱有一個髑髏與圍繞在旁的霓虹(看似鬼火),髑髏後有一棵枯死的樹,形成一個極為暗黑的異境。相對於骷髏作為一種社會諷諭和死亡意涵濃厚的表現。對劉信義來說,骷髏是一種內在靜觀的象徵,也代表著生命本質,當人脫去外在的偽裝便是面對真實的自身。[1] 骷髏成為一種生命本體的顯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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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 劉信義,〈虛空中的虛空─骷髏圖像的創作意識〉,《造形藝術學刊》,(台北:臺灣藝術大學美術學院書畫藝術學系,2016),頁221。
肉軀與屍骨的描繪
在屍骨為題材的描繪上,日本鎌倉時代的《九相詩繪卷》詳細繪製了嵯峨天皇的妻子檀林皇后,篤信佛教的她留下遺言,吩咐自己死後不用喪葬儀式,只需在野地棄屍。她的用意在於喚醒人們的菩提心,讓沉溺於肉身慾望的人們看見死後身體,逐漸成為屍體與骸骨的模樣。包括死屍胖脹、風吹日曝、膿血流溢,汙穢塗漫、皮肉黃赤、瘀黑青黤、蟲蛆唼食、鳥挑其眼、身形破散、筋斷骨離、皮肉已盡,但見白骨、薪盡形滅、同於灰土等肉身腐敗的過程。
如此的畫面,也能夠在藝術家劉信義與松井冬子(Fuyuko Matsui)的筆下看見,《浄相の持続》畫中無論是人體或動物的屍骨、內臟,元素的構成充斥著異色、冷冽的韻味,使觀者戰慄且深刻。一股巨大而壓抑、暗沉的力量,轉化為日本傳統美學中的幽玄和空靈韻味。其中,劉信義的《尋覓在黑暗中的寧靜光亮》,骨骼與肉身之間彼此透疊、層覆的顯影。並非骨肉和魂氣之分,或是肉身和靈魂之差。而是「靈」與「肉」在附體與離體之間顫動,逼顯一種死亡時態的流動、而非生命的靜止。這種獨特的「屍山水」(necro-landscape painting),讓觀者的視線得以穿遊於臟器、骨骼、屍血的繁雜疊層之間,彷彿一種中醫《經絡圖》的「身體氣理」運行,貫入到墨畫的「氣」和「留白」之中,彼此相容不輟。
松井冬子的《鳥眼》描繪一個日本的幽靈。靈體的顏色,由不同的色度構成,從暮色、冥色、玄色、玄青、烏色、烏黑、漆黑、墨色、墨灰,多重的黑灰色調層層疊染,形成一抹暈染的幽影。除了陰黑與白素之間的選擇,灰色調是劉信義所細膩營造的墨畫視感。如同飛利浦.克婁代(Philippe Claudel)所述,灰色不只是地理風景,也是一種心靈氣候,在善惡模糊之間、意識渾沌的地帶。[1] 對劉信義而言,灰色調也是一種淡墨與紙材之間的交互滲透、墨和水的蔓延。讓《在深夜裡思索本質的懸浮》與《在黑暗中遇見》當中,不僅是對於屍骨的再現、幽魂的冥想,亦是對「靈、肉交疊」到「筆、墨相合」的運行,使得畫作散發一種超然的層次、消解天人合一的精神官觀;朝向某種地鬼合一、物靈交融的幽冥境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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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 飛利浦.克婁代(Philippe Claudel)著,劉俐譯,《灰色的靈魂》,(台北: 木馬文化出版社,2005),頁09。
從「人性」到「靈性」的思辨
綜覽《在黑暗中的多重冥想》、《在意識流動裡的尋真》、《啟示》、《釋放》等作,髑髏相對於臉面的模糊與渙散,顯露較為具體的物質性與完整性。一方面,髑髏在畫家的筆下,不是一種解剖學式、骨骼標本般的科學凝視,以筆墨地勾勒和摹寫,提陳出異於寫實刻劃的視界。另一方面,髑髏顯然不是為肉體所依附,而是由靈魂所寄宿之處。因而畫面所捕捉到的是靈魂離體之後,洄游於宇宙萬物的次序之間,更像是畫家對於某種生命的「靈視」。
劉信義曾述,在墨畫中去凸顯骷髏的形象,是一種面向自我、深掘解讀的自畫像。[1] 人的本質始終是他感興趣的部分。筆者認為,這些作品不僅是指向他對「人性」本質的探討,更精確地說,是對於「靈性」的思辨和呼喚。一種深度的人性探索,形成對於靈性的索求。那個被劉信義所帶往內心深處之物,既然是藉由在與孤寂對偶、與幽黑對視、與無常對話,與萬靈相融之間,那這些多重向內的「對話」,便會形成一種去除自我生命為核心、趨向離心的靈性生態學(Spiritual Ecology),重新審視人、靈與萬物的關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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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 劉信義,〈虛空中的虛空─骷髏圖像的創作意識〉,頁243。