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評論之前
什麼是評論?我想起很多創作者都會對一篇好的文章說:她/他「看見」了。這反映了並不是所有的觀眾都能做到「看」這件事,大多數人由於刻板印象、知識學養、個人好惡等等因素,所以雖然走到了作品前面,但其實可能看見的是自己心裡面想看的東西。。而藝評就被賦予了一個期待,他/她能夠超越各種看作品的限制,然後真正的「看見」。
但是這種想法常常會被誤解。第一種情況是藝評常常被期待掌握創作者的意圖、動機與創作理念。我想起了David Sally的一段話:「當我聽到藝術家說出『這件作品是關於……』時,我的心就會往下沉。我一直覺得意圖被高估了──不是說它不重要,而是它被過度強調。」比較激進的說法來自蘇珊桑塔格,創作不能考慮意圖,這是因為我們在作品中所能觀察到的只有作品形式本身。尋求作品之外的意圖、理念或是意義,其結果就是忽略作品。
第二種狀況是「看見」被想像成掌握作品本身。有時即便是宣稱開放性的作品,作者常常也希望它的開放性是被真實的掌握。可是這其實超過藝評所能做到的範圍,藝評期許自己能夠盡量排除妨礙觀看的因素,但這並不意味藝評可以看見作品最本體的樣態。可是很多時候創作者不能接受藝評只是相對客觀的看見一個片面,他們總是想要提供更多的脈絡與創作自述給藝評,就像是希望藝評能夠更全知的看見作品本身。這種看見嚴格來講是一種本體的建構,而藝評不能負責這個工作,如果可以創作就會被取代了。
第三種狀況是,藝評被期待放棄很個人的觀點。這其實是一種古典的視覺概念,想像觀看是一種與個人無關的客觀機制,這當然是有問題的,看從來都是一種主觀的活動。但是這裡我們要如何區分「主觀的看」跟因為個人偏見導致根本沒有「看」的狀況?我覺得這就像一個人戴著VR看展跟一個人心情很不好看展的差別一樣。後者無論有多少主觀的情緒,它仍然會與作品交互作用,而前者就是一直釘著已經預設好的心理圖像。事實上「理想的觀看者」隨著不同時代對於藝術不同的理解也會發生各種變化。有的時代希望觀看者痛哭流涕,有的時代希望觀看者連結學術的意義,還有些時候看是一種創造性的詮釋。在這個意義上,藝評仍然承載了特定時期藝術圈的整體意志,這是藝評的「看」與個人的看根本的區別。
第四種狀況是,藝評因為要理想的觀看作品,而當代藝術又涉及各種複雜的學術語境,所以藝評常常會被期待引用大量的學術背景知識,甚至幫作品在學術脈絡之中界定位置。這裡的問題是,學術文章跟藝評之間的差異到底在哪裡?關鍵在於學術並不那麼強烈的被要求「看」作品,許多學術研究其實是利用藝術作品的某一個部分去談學者真正研究的主題。而藝評無論用了多少學術資料,這些資料必須是在作品之中產生了一種特殊的關係才有被提及的必要。因為只有學術內容被形式化的看待,作品才會真正的發生,也才會真正的被看見。要不然書寫沒有發生藝術關係的學術研究內容,或是以藝術品引證已知的議題與學術成果,其實也是一種不看。
基於上面的思考,我試圖實驗一種新的評論方式,我把自己想像成一個考古學家,我探索張峻碩的作品不論在網站或是展場猶如我進入了一個洞穴當中,發現了不知名的巖穴壁畫。之所以這樣設定的原因有幾個:第一,考古學家並不了解作者的動機。第二,考古學家無法以太多當代的理論去比附。第三,考古學家對於「觀看」這件事更具有一種興奮的心情。
我來到了這個洞穴的入口處,我已經知道這裡有史前的壁畫,多虧基金會的同仁過去一年來資料的整理與聯繫。但是現在我站在這裡,我還是有一點興奮,我覺得我要目睹一個心智的存在。我鑽進了洞穴,並不需要費力地張望,我就看見了四顆人頭,他們描繪在巖穴的灰石壁之上。為什麼他們要在這裡放了這四張圖像?他們是誰?他們是怎麼被繪製出來的?我心中產生了許多疑問。我直觀的解釋是,這是一個門牌,就像我們會用一些數字與字母貼在我們屋舍的入口處,用以在一個系統之中表示我們的住處。這四張圖片也是一種代碼,是這個洞穴的主人希望我們第一眼看到,或是容易看到的東西。他的目的是為了標示在一個系統之中的位置,而不是這些圖像本身象徵或是圖示層次的意義。
可是這是一個什麼樣的系統呢?我必須進一步比較洞穴裡面的情況。當然那時候我並沒有這樣清楚的概念,我在門口停了很久。不過回來整理筆記的時候,我發現這一切必須整體的考察。就在我進一步往裡面探索,我在一個凹地旁邊的土坡看到了三對眼睛,等我進一步凝神觀看,我發現他們其實是三個頭像雕塑,這三個雕塑看起來形貌差很大,有一個很滑稽,如同漫畫當中的角色。有一個看起來像是異形,眼睛仿佛可以射出細絲。第三個則有一點數位感。她的肌肉混雜了一種科技的質地。儘管有這些區分,但是眼睛都是這三個頭像最明顯的部分。並不只是因為創作者把眼睛刻畫的很明顯。而是因為這是三個不那麼像人但是又像人的東西,所以他們格外地凸顯了一種「非生物」但是「有意識」的觀看。沒有什麼比起這種觀看更令人印象深刻。因為如果是我們熟悉的生物,那這種觀看即便有意識,並不會讓人覺得陌生。如果是無意識的觀看,譬如來自於某一個奇形怪狀的非人物體,那即便讓人覺得驚奇,可是少了一種意識的想像,我們也不覺得如何震撼。就是因為非人生物與有意識這兩件式混合在一起,所以我得到了一種奇怪的被觀看體驗。
因為下大雨,我隔了一週才重新進入這個洞穴。我花了一段時間來到了洞穴的中段,我看見一個比較不具象的畫面,我拿起我的手電筒照射,才發現眼前的圖案是由密密麻麻的線條所組成,感覺像是生活在此的人重複地將文字刻畫在同一個地方,然後文字就變成了圖畫。仔細分析這個轉化是由兩方共同參與的,一個是創作者他坐在那裡,不斷地寫不斷地寫,使原本的符號層層疊疊最後難以辨識。另外一個是貿然闖入此地的觀眾,他們遠遠的先看見了這些集合而成的圖案,等到最近才發現這是線條的組成。是由這兩方面構成了一個圖像/文字之間不斷轉換的遊戲。而這個遊戲的核心仍然是觀看。我想到了佛典當中的粗色細色,他原是說我們遠看一個東西會是一個顏色,但是非常靠近之後又會看到別的顏色,所以顏色本無固定的本質。當我意識到這件事,我想起門口處如同門牌一樣的四個頭像,當時我並不明暸這些「門牌」是位於什麼樣的系統之中,但是現在我知道這是一個視覺的系統,最具有固定風格的作品被當作印記一樣呈現在洞口。
在洞穴的底部有三組頭像。與前面的作品一樣是由繁密的線條所組成,但是不同的地方是,畫面之中有明顯的人形的輪廓線,這些人形彷彿是在沈思、掙扎,或是與人親密的擁抱,可是他們的面容是中空的,我們只能從輪廓加以判斷。我覺得這與古蹟有一種巧合關聯,他們都是具有人文價值的圖示,相對而言那些雜訊或是片段的影像,更具有超越人文意涵的科技感。這讓我不禁懷疑,這是某一個外星文明所留下的痕跡。要不然為什麼這個創作者要描繪這麼多穿梭在人形、古蹟之外宛如編碼的存在?是不是這其實是一種外星文明的QR code、只用對著這些人形或是古蹟的輪廓,就可以掃出一個真正的人或是建築的影像?但是真相我已經無法得知了,因為我欠缺解碼的工具。我只知道那裡好像有編碼,就像一張照片告訴我那裡曾經有東西存在一樣。
在狹長的洞穴的尾端有一個近乎方形的空間,這個空間的入口處鋪滿了猶如飛碟外殼一樣的材質,閃爍著銀色的光澤,我確信這是一個來自於地球之外的文明,我們三人都張著嘴但是沒有出聲。在牆面上,在地面上都可見一些畫作,這些畫作旁邊搭配了一些奇怪的文字。譬如「一起旋轉到窒息」、「我在想你的時候碎著了」、「找步道到不了」。有一個可能解釋是,這個外星人正在進行某種人類語言的考察,但是在溝通與採集的過程之中出現了誤差,所以出現了這些看起來中二的句子。而那些由編碼所構成的形體,我猜測是外星人試圖根據這些文字所描繪的配圖。最終的目的是要建立一個關於人類情緒的圖鑑。而很諷刺的是,身為人類的我們第一眼就知道這個嘗試是失敗的,因為他對於文句的理解是不成意義的。不過和我一同踏查的語言學家持不同的看法,他覺得這樣的文句頗有詩意,展現了音素與意義的分離。我之後會將他的研究成果附於報告之後。但是此時我想記錄下來的是,一種對於人性的模擬,而不是人性的展現。
地質學的教授提醒我,他直覺這是一個不同年代的遺跡,因為這裡空間的陳設更加整齊,彷彿已經確定這是一個展出的地方。我同意他的見解,但我是從圖像上得出了結論。我發現眼前的圖像似乎更具有一種作品的意識。第一個原因是在色調上作者選擇了比較文雅的顏色。第二,這些作品更加的抽象化。母題的具象形體做為對照的意義降低了。第三個原因是,當我現場觀看這些作品,即便我感受到某種具象的內容,但是材質的處理更加的凸顯。因為這些原因,我覺得從之前的洞穴到此處的空間經歷了一個文明化的過程。
結語
我帶著洞穴的想像來考察張峻碩過去的作品,大多數作品我都是透過網路解讀,只有最後一組作品,我才在展場得以親眼目睹。那個文明化的聯想並不只是一種比喻,而是我真的有一種把作品表面的土層刷去,然後看到清晰形貌的感覺。我發覺這帶來一種評論視角上的轉變,當圖像細節並不明顯時,我傾向把作品視為指示性的,於是我真的如同一個考古學家一樣,思索作品的社會功能或是宗教價值。但是當作品呈現眼前,它們的「意義」隨之降低,形式上的關係變得更為強烈。這當然是每一個藝術家都會遇到的問題,但是在張俊碩這裡我覺得特別的強烈。這跟張峻碩創作某種內在的結構相關。張俊碩的作品有「編碼」與「裝飾」兩種成分,前者是來自於一種殘存的書寫感。在某些作品,當這些痕跡構成一個圖像之時它製造了一種否定意義的張力,在另外一些作品當中,編碼則轉完全轉換為裝飾元素,其中有更多媒材形式意義上的考慮。而在考古的設定中,觀察者只能處理的是前者。理想的觀眾,同時是一個某部分無知的觀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