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吳欣怡
【摘要】
以黃翊《長路》舞作為例,細入分析舞蹈感覺語彙創造。自其舞作中相互差異的表演主體——真人舞者與機械舞者的相關討論作為開始,進而談論如何在大量的實驗與刪除之中,僅最為精要、最具強度的部分被留下,以此建構精準的舞蹈語彙,用以布置《長路》的新感覺空間,使之成為一個減法的世界。當抽象的舞蹈化為精煉的感覺語彙,即產生了一種「創造性真實」;而這以新感覺建構的創造性真實,對應著則是《長路》的時間動態,文中亦將以「情感」概念說明其特異性所在。
舞蹈感覺語彙創造再探,以黃翊《長路》為例
真人舞者與機械舞者
黃翊並不只是將舞者共同納入創作之中,在黃翊舞作中所使用的科技、機械裝置,如《SPIN》的機械臂、《黃翊與庫卡》的工業機器人,以及《長路》的大型旋轉舞台等,皆非僅是凡常、冰冷、無生命的舞台元素之一,相反地,黃翊同樣將這些科技裝置視為舞者。黃翊在《SPIN》舞作中,思考著「機械臂除了擔任『輔助表演的角色』之外,是否能成為『表演的主體』」[1],他將機械臂視為一具動態雕塑,並具備著演繹自身的能力,這是除了真人舞者之外,另一個表演主體。因此在《SPIN》中編排了一段舞者胡鑑與機械臂共舞的段落,這似乎為之後的《黃翊與庫卡》埋下伏筆,在《黃翊與庫卡》中,黃翊將機器人庫卡視為另一個自己,庫卡需由程式控制其運動,因此黃翊透過精密的程式撰寫,盡可能將自己的身體質地、舞蹈動作複製到庫卡身上。[2]新作《長路》在發布的演出新聞稿中,不僅提及這是與工作室核心成員們的「共同創作」,甚至直接將舞作中的機械裝置——旋轉舞台也視為一位舞者[3],這形同夥伴般的宣告,讓機械舞者與真人舞者在舞作上交錯、對話、共舞、互為承載。因此,黃翊的舞作不僅是編舞者與舞者的共同創作,其中的機械裝置亦非舞台擺設與道具,而是有別於真人的機械舞者,是另一個獨立的表演主體、擁有殊異於真人的表演意識。在黃翊舞作中無論是真人舞者或機械舞者,他們皆不作為作品工具,甚至原來在日常中作為工具的機械,來到舞作之中,創作為其注入了生命與靈魂,使之全然殊異於機械在經驗世界中的角色。編舞者試圖讓不同屬性的舞者共舞,人與機械之間,彼此相互差異的肢體與運動方式,讓他們各自以獨特且無可取代的姿態在劇場中舞蹈著。於此,舞蹈不只是普常的舞蹈,舞者與機械裝置皆絕非工具,裝置流變為機械舞者,真人舞者與機械舞者皆為舞蹈的主體,如此成功擾動了舞蹈與舞蹈主體之間的間距,讓他們共同於邊界上現身,創造仿若刻畫般的深刻舞作。
《長路》的新感覺空間:減法的世界
在進入《長路》的分析之前,將先討論黃翊的舞蹈感覺語彙特質,在黃翊過往的舞作之中,所有元素布置皆被賦予飽滿能量與強度,缺一不可。於是舞蹈成為承載情感的容器,精準不移地接住在經驗時間中,大量瞬時萬變、倏忽即逝的流動感覺分子,在集合收攏後,被細密而慎重地摺疊、封存於舞蹈的感覺語彙之中,在舞作啟動、肢體延展的當刻釋放,在《黃翊與庫卡》、《地平面以下》以至《長路》,這些由舞蹈創作所建構的感覺語彙,因其無比細密精準,而使之具有仿若刻畫般的強度,在作品中能夠極為鮮明地感受那銳利的哀傷,因精準而更加銳利無比,這些感覺語彙尚未命名,它們擁有著單子般的差異強度,並以舞蹈作為指認。
萊布尼茲單子論中的單子,即為「簡單實體」,是表現宇宙的最小單位,它「不能更小,不能再更簡單」,並且「每個單子都是差異,也都各自差異」[4],因此「《單子論》最有趣的邏輯在於,構成宇宙的單子是簡單實體,但每顆單子都作為宇宙的分辨表現而各自差異,單子於是既是簡單實體又是差異表現;單子的數目是無限的,宇宙因此由無限差異構成,而且構成宇宙的無限單子間亦各自差異。沒有兩顆單子是相同的,宇宙由此構成,宇宙是無限差異的複合物,由簡單實體所複合的最大亂度,它是『差異的極值』或最大化。」[5] 在《長路》的舞蹈感覺語彙裡,其精準的強度,使之成為各自差異的單子,彼此無法互相取代,只要缺少任一,那麼舞作的精準度都將偏移,它們是舞作中的最小單位,無法繼續細分,僅能與其他差異的感覺語彙(單子)複合與組構,因此整齣舞作即為大量差異單子的複合之物,由感覺語彙在舞作中所組構的新感覺空間,為差異的極值。
許多藝術家、場館誤解了「實驗」的目的,誤解任何的想法只要經過實驗的過程就能完成了。其實「實驗」的重點,是在「刪除」而不是「增加」。透過不斷刪除不夠理想的想法、元素、主題,我們才能夠篩選、找出對的、值得留下的部分。真正的能走出實驗室的項目,是很少的,如果只有一件項目或條件在實驗,那其實只是在解決製作所遭遇到的困難,而不是實驗。[6]
由上述黃翊的自述可知,其舞蹈感覺語彙之所以精準,並迄達單子的差異強度,是透過大量的實驗操作,大量地「刪除」所有不適宜的,去蕪存菁,只有最理想的元素得以留下。在《SPIN》的創作論述中,黃翊曾提到「攝影是一種減法的藝術,其特性是自一完整的畫面中『減去』不要的東西,『保留』要的部分。」,因此他稱《SPIN》為「減法的世界」[7]。然而黃翊為每齣舞作所研發的科技元素的過程裡,便是在大量實驗中,不斷地刪除,精準的感覺語彙建構於大量的刪除之上,構成與刪除,這看似極為矛盾的兩者,卻是最為關鍵之處,語彙的強度即是在刪除中逐漸構成,形成矛盾而特異的創作動態。科技研發裝置更因此得以脫離冰冷的工具應用,而是狹帶著立體的情感注入舞作中,成為機械舞者之一。因此,不只是攝影、不只是《SPIN》,當這樣創作動態落入各個舞作之中,它們也都是一個個「減法的世界」,而《長路》的新感覺空間亦然。
在這「減法的世界」裡,《長路》以記憶為題,卻依然維持著黃翊舞作中,一貫乾淨、簡潔的視覺特色,除了燈光、向上飄升的紅氣球、與餅乾色的小巧西裝外套之外,劇場中幾乎所有元素,都批覆著深沈的黑色,經驗中多彩的記憶,在舞作中大部分被黑色置換,這亦是一種「刪除」。直徑長達九公尺的大型旋轉舞台在黑暗中,無盡旋轉著;身著黑衣的舞者以多樣的步伐踩踏、行走於黑色的舞台上,以及一顆顆環繞舞者的黑色星球,在《長路》的直觀視覺上,並不以高張的強烈視覺衝擊觀眾感官,亦不以繁複大量的造形語言述說。然而在明度不一、各異角度的燈光照射之下,這大量均質的黑,開始出現了亮面、暗面與陰影,這些層層疊疊,彼此有著不同布置關係的黑色,透過光影變化,開始在大片的黑色中刻鑿感覺的深度,於是細碎的光影在觀眾的凝視觀看之中不停流動著。
此外,《長路》的舞蹈肢體運動並不存在高張、追求極限的延展與躍動,或幾乎可說是步伐,大量各式各樣的步伐,前進的、後退的、怯弱的、緊張的、驚慌失措的、失敗的、沮喪的、重跌在地的,甚至僅是雙人舞中動作與動作之間的細微轉接,都能夠被延展、放大,仿若交換承諾一般。[8]若與黃翊早期的舞作相比,越來越趨內斂的舞蹈肢體,亦是一種另類的「刪除」。或許最立體而鮮活的記憶不是建立在燦爛的色彩與大量綻放的肢體之上,而在於感覺的雕琢,在這新感覺空間裡,透過黑色的布置,以及細碎而內斂的舞蹈創造意義,訴諸時間與記憶,同時也產生內建於作品之中的「創造性真實」。
創造性真實:《長路》的時間動態
在《長路》舞作中,由舞蹈感覺語彙所創造的新感覺空間,經過大量實驗與刪除,在精準語彙的建構之中,似乎在創作中找到了通往記憶的路徑。[9]黃翊的舞蹈創作,或許便是在一寸一寸的刪除之中,最精要的部分被留下,當抽象的舞蹈化為精煉的感覺語彙,即產生了一種「創造性真實」,以新感覺重新創造的真實。有別於約翰葛里遜(John Grierson)將紀錄片定義為:「對真實做創造性的處理」(a creative treatment of reality),而任何創造性處理,若仍在現有、既定的真實裡打轉,那麼這僅是真實的再現,因其處理的便是經驗時間中的真實。然而黃翊舞作所給出的卻是一種「創造性真實」,是超越經驗真實、超越再現、超越純然虛構的。這樣的創造性真實,我們可以自《長路》的時間性中分析之。
《長路》無疑是大量關乎時間、關乎記憶的,其以創作施力於線性時間,使時間因此壓縮、摺疊,又於舞作中差異地綻放。若舞台反覆旋轉的動態,作為物理時間流逝的隱喻,身處時間之中的人無法喝令命其停止、轉速加快或趨緩,然而當鑿刻著密密麻麻如年輪般紋路的黑色旋轉舞台,在舞作中成為一個具象的時間運動平面,編舞者控制著轉速與行進方向,舞者行走於快速流逝的時間平面上,肢體運動必須配合舞台的物理轉速。在斯賓諾莎的「情感」概念裡,其關注的是行動力的增強或減弱,動靜或快慢的消長,不涉及本質,涉及的是變化,亦即動態與生成。「斯賓諾莎說『透過情感,我意味身體的改變,身體的行動力增長或消滅、促進或減弱』又說『情感是一種觀念,靈魂透過此觀念肯定其身體的存在力比之前更大或更小』,情感涉及改變,是關於更大、更小、更強、更弱的提問。」[10]
《長路》裡,旋轉舞台毫無間斷地轉動著,轉速忽快忽慢,舞者的肢體運動亦受之影響、隨之變化,在顛簸不定的動態裡,若將「情感」概念置入舞作之中,情感強調的是動態的消長,那麼在《長路》旋轉舞台這個時間作用的平面之上,即展現著速度、運動與能量的消長,隨著時間流逝而不斷差異變換著,在這個關乎記憶的新感覺空間裡,於時間之中,那持續流變的動態,同時亦直指著情感的生成。舞者們在旋轉舞台上,彼此相遇、依靠、交鋒、競逐、離去,利用數位變速的懸吊系統,創造了舞者各式各樣行走方式,正著走的人、倒著走的人、傾斜走的人⋯⋯,或許這即是《長路》裡,以特殊的時間性,直接影響著肢體作為語言言說的方式。而在快速流逝的時間之上,不斷上演的情節即為記憶,在此並非以舞蹈語彙再現記憶,而是以舞蹈語彙重新建構過去記憶中那不斷流逝、卻賦予記憶潛能的感覺分子。因此,記憶狹著敏銳強度,重新招喚於此,不藉由表象式的純然再現,而是脫離線性時間、以舞蹈感覺語彙重構,有別於懸置過去的保存方式,記憶再次被重新拾起、甦活,於作品中重新招喚,形成創造性真實。因此,舞作成為記憶以新感覺回返的篇章,在不可逆的時間與生命之流中,以舞蹈驅動可逆,讓記憶以嶄新並更富強度的型態,重新駐足於作品之中。
在舞作的最後,小孩鬆開手中的紅色氣球,氣球頓時失去重力,直直往漆黑、挑高的舞台上空漂浮。燈光在高空中俐落、間歇地平行閃動,這閃爍卻倏忽即逝的一切。舞者們也紛紛失去重力、離開旋轉舞台,向上漂浮,在空中盤旋,這一刻,淚與記憶掙脫了過去的時間束縛,在舞作的創造性真實中得到了釋放與自由。